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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羅東火車站外,夜風輕徐在空曠的街邊,沒有想像中清涼。拿著便利店裡買來的熱咖啡,我有點後悔,早知道應該點杯冰飲的。車站前早已空蕩無人,獨坐階梯上,我試著品嚐一個人流落異鄉時特有的優閒與寂靜,不過卻失敗了。心裡想的東西太多時,就看不見再美的風景。
「你這樣子還真像流浪漢哪。」背後傳來大維的聲音。說披著頭髮,穿著舊牛仔褲的我像流浪漢,但他也沒好到哪裡去。一百六十五公分的矮個子,戴著黑框圓眼鏡,下巴滿是沒刮的鬍子,他看起來跟舊電影裡的嬉皮也沒什麼差別。
「這趟怎麼樣?」坐在旁邊,大維比我聰明,這悶熱的深夜,他手上是麥當勞的可樂。
「其實沒什麼心情看風景。」嘆口氣,我說。「不過屏東線的鐵路沿途還不錯,東部幹線的幾個小火車站也挺值得走走。」

從高雄火車站出發,我們各自買了前往不同目的地的車票,大維往北;我往南。一個人的旅行本該是愜意的,背著簡單的行李,在通勤電車裡、在鄉鎮間的客運巴士上,隨意瀏覽沿途景色,車子坐累了就下來慢慢走。想睡就在公園或車站的椅子上打發;要洗澡就到便宜的旅館裡花幾百元休息一下。出發前約定好了,五天後的晚上十二點,約在這個誰也沒來過的車站外碰頭,等明天一早,我們要繼續各自的旅程,他轉而向南,而我繞過台北,去走對方走過的路,最後的終點則是我們出發時的高雄。
高中時我們常做這種流浪般的旅行,這些年來,全台灣沒去過的鄉鎮可還真不多。只不過上了大學、當了兵,退伍後我跟大維都有各自的工作與生活,好些年哥倆兒再沒這麼自在地旅行了。翻閱彼此的旅行筆記,大維問我怎麼這一路走來,寫的東西這麼少。
「沒心情吧。」我嘆氣。
「出門五天了,還沒想到答案嗎?」他大口吸著可樂,說:「這不太像你的個性。」
「一年多錯縱複雜的前因後果,如何能在五天裡分析判斷出答案來?」我打趣:「怎麼,原來我在你眼裡是這個剛毅果決的人嗎?」
「剛毅果決?」他不屑地睨我一眼,說:「你想到哪裡去了?我說的是冷血無情。」
「你媽的。」我說:「不過我想答案或許其實早就有了,我真正需要的,只是一點勇氣而已。」

在車站外的階梯上,把行李丟在一旁,無視於預計要搭乘的班車時刻,聯手抽掉了一整包菸,可樂跟咖啡喝完後,就到對面的便利店去買啤酒,然後他聽我繼續說,說一個除了大維之外,再沒人可以傾聽,而他其實也參與了一點開頭的故事。這故事的最後,是我歷經了看似短暫的一年光陰,在天堂與谷底間反覆來回,幾經掙扎與思索後仍不得其解,而到了最後,即使走遍這島嶼的任何角落,在太陽下流盡全身的汗水,咬著牙告訴自己要痛下決心,再不能有絲毫心軟,非得說出口的那個決定時,卻始終依舊無法踢出去的臨門一腳。
那一年多前的起點,一如大多數的愛情故事,都是美好愉悅的。而當它經過了一半時間後,就大約是我們高職同學會那陣子的前後吧,思索的問題與真正的掙扎才真的開始。


最後一抹夕陽餘光從窗邊掠過消失前,我又睜開眼睛。伸手從床邊的小圓桌上摸到香菸與打火機,還順便連菸灰缸一起,拿放在自己的胸膛上。就這麼躺著抽菸,一面看著窗外的夕陽逐漸隱沒。華燈初起,路燈與霓虹都綻放出光芒來,把久未清洗而塵灰撲撲的窗子映得五顏六色。我叼著菸,閉上眼,對自己說:日復一日,夕陽沒了就是霓虹,這世界一點都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有人的本身。把一口菸高高地吐向天花板,同時也嘆了口氣,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心情正在變化,而且正朝向我最不願意的那方向前去。

小魚還沒下班,而我還不想起床工作。往常總是這樣,她傍晚回到家時,正是我剛梳洗完畢,坐在電腦前工作的時間;而每天早晨,我收工後則跟剛起床的她一起早餐,然後她上班,換我睡覺。可憐的雙人床,真正有兩個人躺在上面的時間原來不多。
昨日難得早起,中午出門,轉了兩趟公車才抵達畢業已經十有一年的高職母校。高雄捷運如火如荼地趕工,但完成的路線卻沒一條與我有關。老同學們大多都攜家帶眷而來,當年忙碌而紛雜的實習工廠裡一片熱鬧,退休的導師在台上感慨萬千時,不曉得誰的小孩居然不湊興地放聲大哭,大夥都笑了,只是有些人笑得很溫馨,有些則笑得很無奈,我跟大維都是後者。
「看起來最不會想結婚的人,往往都是第一個跌進婚姻墳墓的。」望著正在哄小孩的老同學,大維若有所思。
「所以恭喜你還活著。」坐在工廠裡的板凳上,我小聲對他說。
「彼此彼此。」而他也回應我。

我想起前陣子畫過的一本小說封面圖稿。那故事一開頭就寫到了關於婚姻,作者的感觸就跟大維差不多。那故事我沒看完,反正只要知道了大概的意境,我便能用電腦程式畫出一張符合情境或氣氛的彩色插圖。這是我的工作:封面插畫家,一個非常好聽,但不算太好賺的工作。
昨天下午,在滿是華髮的導師致詞完畢後,每位同學按照座號上台報告,內容大多是自己的職業、所在城市、目前的生活環境,並誠摯地歡迎每一位與自己職業相關聯的老同學,在有需要時可以互通有無。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說?」小聲地,大維問我。
「照實說不好嗎?」
「換作你是我,等一下上台,你會跟大家說現在正在當遊民嗎?」瞄我一眼,大維黯然。幾個月前,他辭去一份台北的高薪,說是戀家戀土,所以想回高雄,但結果回來幾個月了,卻根本無事可做。
「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企鵝。」笑著,我說。企鵝是我用了十多年從沒換過的綽號,因為那跟我名字磬合二字的讀音太像了。
每個老同學都有聽起來很稱頭的職業,有知名電器廠牌的工程師,有自家經營冷氣安裝或檢修,有在大工廠裡擔任冷凍管理的工作。惟獨只有我上台時一陣尷尬,因為當我非常艱澀地從嘴裡吐出「封面插畫」這四個字時,那個一頭白髮、以前當過我很多科目的老頭正坐在台下,眼睜睜地看著我。不過在我講完,該要輪到大維上台時,他就忽然尿急了。

我是個擁有華麗的工作名稱,但骨子裡卻一事無成、慵懶度日的半中古男人。同學會結束後的隔天傍晚,我在夕陽中醒來,刷牙時從鏡子裡看見自己憔悴的臉孔。非常陌生,陌生得就像昨天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老同學。
今天該做什麼呢?沒有急著要交的圖稿,繪圖課的學生今天請假,也沒有非得去辦的事,甚至一點都不感到飢餓。搓搓睡得歪斜的頭髮,屋裡繞了兩圈,在飼料盆裡放了食物,把乾淨的水注入水碗中,兩隻貓開心地奔來搶食。看了片刻,最後我又躺回床上,從枕頭邊摸到手機,就在我餵貓的剛才,它很細微地「嗶」了一聲。
『今天加班,會晚。你先吃飯。』剛好十個字,她傳來的訊息。這就是讓我開始察覺自己的心正在變化的緣故。同居半年後,她終於還是忘了今天是我生日。
-待續-
另一個人忘記你的生日時,你會寧願自己沒有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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