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黎主任是香港人,香港人跑到台灣來開英、日文補習班,整個就很不搭調。上班的第一天,當所有人用詫異的眼光,看著我跟日籍老師用日文聊天,談起東京生活時,感覺非常不自在。他們不就是為了這個理由才錄取我的嗎?
「妳以為台灣有多少女孩子是年紀不到二十歲,就中、日文都講得頂呱呱的?」楊博翰自以為很瀟灑,但其實姿勢非常不雅,他半躺在椅子上,嘴裡叼著香菸。在民俗公園附近的茶店。露天的座位,因為他要抽菸。當我告訴楊博翰,日本幾乎所有的店家都開放抽菸,或者有特設的吸煙區時,他聽得心嚮往之。不過我沒跟他說的是,當我在一群台灣人面前用日文聊天時,心裡總有股非常複雜的滋味,台灣的一切都象徵著我舊有的回憶,而日文是在另一個新世界裡才使用的語言,這兩者之間的拔河,拉得我有點矛盾,有點錯亂,也有點難以承受。

「對了,早上接電話的是誰?你女朋友?」躲在陽傘下喝著冰涼的飲料,轉個話題,我問。
「那個不算啦。」他手一揮,說:「認識沒多久,談不上交往。而且年紀比我大很多。」
斜睨著他,可是我看不出他有什麼心虛。中午休息時打電話過去,接起來的是個女子,而且一聽就知道還沒睡醒。跟著是楊博翰拿過電話,我還聽到他跟那個女的說了一句:「別亂接我電話。」

「你這樣不行吧?」
「怎樣不行?」
想了想,我盡量小心翼翼,避免說錯話:「如果有你喜歡的人,或者喜歡你的人,看到你的生活是這樣的,那人家怎麼敢把心交給你?」
「妳這是在暗示我嗎?」結果他說得很直接。
「這個嘛……」被識破了,我只好點頭。但沒想到他嘻皮笑臉的下句話讓我差點吐血:「好吧,看在妳對我也算一往情深的份上,我以後克制一點,這樣好不好?」
「你去死吧。」我嘆氣。
哈哈大笑了一陣,他問我:「至少在他們面前,我都演得很成功吧?」
「是呀是呀。」我鄙夷地附和。

「那妳呢?」而他忽然坐直了身,往桌邊一靠,非常認真的表情,問我:「那妳呢?」
「我?」一愣,我呆住了。
「至少可以愛的時候,我很努力地,很勇敢地告白,就算被拒絕得再慘也不放棄;當不能愛的時候,我就誠心誠意地祝福,就算只能站在旁邊看,以一個朋友的身分去接近他們,我也甘願。可是妳呢?」
我不懂我要怎樣,只能傻傻地看著他。
「那張卡片上的字,是劉建一寫的,對不對?」
我臉上一紅,不知該如何回答,楊博翰又說:「妳知道嗎?其實妳一直小看我了,我是心思聰明、見微知著,非常有聯想力的楊博翰。」
「所以呢?」硬著頭皮,我打算否認到底。
「劉建一穿幾號內褲我都知道,他的字我會認不出來?」
「那是當初我要去日本之前,他隨手寫給我的而已,也不代表什麼呀。」我逞強說。
「如果只是隨手寫的,妳又何必珍而重之地收藏起來,還費心地做成小吊卡?他能寫字,這個我知道,但他沒那個才藝做卡片,這個我也知道。」他搖頭說:「就算這只是個偶發性的意外好了,那車埕車站外面那面牆上刻的字又是怎麼回事?」

至此,我終於無可抵賴,只好垂下頭來。楊博翰又恢復成半躺的姿勢,把一口煙高高地吐向半空中。
「我只是要告訴妳,讓妳知道,其實有些事我看得出來而已。」他說:「而既然我看得出來,當然劉建一自己也看得出來。」
「為什麼……」原本低著的頭,因為這句話而急忙抬起,我驚訝地看著他。
「就說了,我連他穿幾號內褲都知道,這點小事我會看不出來?」

然後我無言了。心裡立刻開始想的是,要不要現在就辭職,房子退租,立刻搬回台北去,或者乾脆逃回日本算了。
「如果妳心裡沒有鬼,那怎麼可能只約我一個人出來喝茶?對不對?」他說:「小妞,不管妳想做什麼,當那件事必須要掩人耳目地進行時,記得一定要做到滴水不漏,不能昭然若揭,否則反而就欲蓋彌彰了,懂嗎?」說完,他還自得地稱讚自己:「我用了四個成語耶,真了不起。」
默然,沒有因為他的笑話而笑,我只是垂首沉思。沒想到楊博翰居然光從一張紙卡,就可以猜得到這麼多。

那天,劉建一臉上也是一陣尷尬,猶豫著要不要撿那張紙卡,還是我靠過去,把他手上的書接過來,再把紙卡夾進書頁裡。我們什麼都沒說,他也沒問。晚上去吃飯,羽華請客,吃了一頓燒烤,那過程中我跟劉建一半句話也沒講,從頭到尾依舊是羽華跟楊博翰鬥口。再之後就過了一個星期,到今天我約楊博翰為止。中間羽華找過我幾次,詢問生活狀況,我都說還好,也說最近比較忙,所以沒時間出來見面。這樣做得還不夠嗎?為什麼沒見面、沒聊天了,楊博翰還可以猜得到?

回家的路上,我心裡充滿疑惑。在公車上想著想著,我竟然錯過了站,只好在下一站下車,慢慢走回來。
從茶店離開,楊博翰告訴我,他就住在這旁邊的大樓裡,又是不方便送我回去,因為他樓上還有人在。也好,我需要點思考的空間。走在路邊,都是逛街人潮,好幾次因為閃神而差點被撞到。
我擔心自己的出現,會讓原本就複雜但卻還算平靜的三角關係變得更糾葛,更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關係,造成誰的困擾或傷害。可是我能怎麼做呢?在茶店裡,楊博翰察覺到我臉上的猶豫,他對我說的一些話,還清晰地在我腦海裡反覆。

「我不會選擇逃避,因為這是我甘之如飴的。而且重點是,我很清楚羽華的想法跟個性,她愛的既然不是我,那麼無論我怎麼喜歡她,她都不會看在眼裡;我也知道建一的個性,就算他熟到我內褲穿幾號,也不會猜到其實我還放不下一些當年的感情。所以基本上我的存在並無害。」抽完菸,他又對我說:「但是妳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妳的出現一定會引起一些改變,這是我的預感。因為建一跟羽華之間也本來就有問題,也遲早會發生狀況,但那狀況不是我能夠造成的,一定會是妳。」
「為什麼?」我發現楊博翰很喜歡賣關子,而偏偏他賣的關子都讓我非常急著想知道答案。
「找一天,回車埕老家去看看,妳就會知道了。」最後,他這樣說。
-待續-
最初的那地方,有最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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