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員林火車站前有家茶店,很小,店面小,格局小,招牌也小,小到你經過它都不會發現這裡居然有家茶店,小到我在員林土生土長十幾年,都不知道這裡居然有家茶店。可是長毛居然知道。
「那家店很小,妳要仔細找。」他在電話裡面說。
「那裡很怪,店員會不大愛鳥妳,除非妳跟他們很熟。」
「什麼店?那麼奇怪。」
「我也不記得店名,不過依據這家店的這個特性,我給它另外取了名字。」他說:「只賣熟客。」

真的有一家這樣的店,店裡面也真的是這麼一回事,我坐在座位上坐了快二十分鐘,居然沒有人要來理我,非得要我自己過去點單才行。坐在朝外的座位上,看著艷陽天底下的員林,人車繁忙,一片熱鬧的氣氛。我沒有預感到今天會是好或壞,也沒有特別的第六感,除了維持習慣性的發呆之外,只比平常多了一點點期待感,期待,看到遠從台中來看我的長毛。
厭倦外面紛亂的車潮街景之後,我回頭看看店裡面,發現最裡面有一桌客人一直玩得很開心。店員也一直過去陪他們,一群年輕人嘻嘻哈哈的,好像我才是多餘的一樣,還真的是「只賣熟客」。

爹娘們很希望我趕快去警局報案,可是我懷疑警察們會花多少時間,處理我這件實在不怎麼樣的小搶案,所以我說算了。被搶那天晚上,我沒有立刻報警,到了半夜才對他們說這件事情,那時,我還傻傻坐在地上,但是卻不由自主,撥出了長毛的電話。而他說:「我明天去看妳,妳在茶店等我,我告訴妳,員林火車站對面有一家茶店……」
就是這樣子,所以我早上去重拍大頭照,去各機關申請證件補發,又去報社刊登遺失啟示,然後站在火車站前面,趁著等紅燈的短短三十秒,為我皮包裡面的四千元默哀。

不過說是這樣說,長毛也不是真心來慰問我的,他是來逛街的……慰問我的時間只有簡短的半小時。他說:「很新鮮的經驗吧。」
「啊?」
「妳已經是第二次被搶,我卻是第一次有朋友被搶耶!」
這種話你都說得出口,還算什麼朋友呀?於是我在「只賣熟客」請他吃了一碗牛肉麵,當作償還賭注,長毛很開心地吃完麵,捏捏我的臉:「妳好像臉又變圓了耶!」
我很懷疑,眼前這個濃眉大眼,一頭亂髮的男孩,真的是長毛嗎?他真的是我的「朋友」嗎?唉。

「不管怎樣,我還是很高興你今天來看我。」
「噢,順便而已啦,妳別太放心上。」
我納悶地看看他。長毛說等一下他還要去逛街,放著熱鬧的台中市不去,會跑到員林來逛街,真是怪人。
「因為這裡到處都有妳童年的足跡呀,我在依尋妳的足跡前進呢,對不對?」
不必說這種甜言蜜語,你這個無情的傢伙。

我在「只賣熟客」等了你快一個小時,你來看我三十分鐘,沒有說出一句安慰的話來讓我窩心,還說我的臉又更圓了。可是,我一定是腦袋哪裡出了問題,在跟他從茶店出來之後,我竟然跟他說:「對了,下下個月初是我生日。」
「九月初?」
「嗯,九月七日。我想約幾個朋友去唱歌,你來不來?」
「考慮,心情好就來。」
心情好就來,說點好聽的會死嗎?他總是這樣。在應該說些好聽話的時候笨拙如牛,卻又在不相干的地方,盡說些怪話。

我回家的這兩個星期,淑芬也回家去了。我先回到宿舍,還是做著跟平常一樣的事情:睡覺、上網、寫詩,反覆看那些長毛借我的小說。酸雨從沒有直接打過電話給我,但是每隔一兩天,他就會傳一封訊息來,提醒我要注意身體,要記得吃飯,不要熬夜寫作……
我偶而會回簡訊給他,謝謝他的關心,像是有點距離,又像是只在身邊,是一種很微弱的關切,卻不斷傳來。而幾乎每天晚上我都還是會遇見長毛,對著電腦,我試圖也去了解他,但仍是非常困難。我想知道他跟他女朋友的事情,除了他告訴我他女朋友叫婉怡,是大學班對之外,其他的什麼也沒說。
而我問他,基於他最初想要了解別人的目的,從而認識我之後,對我的看法怎樣,他則說,我是極少數,一臉倒楣相的朋友,其他的,同樣什麼都不說。

淑芬在九月初回來,她很驚訝於我被搶的事情,更震撼於我在被搶後第一個通知長毛。
「妳居然是第一個通知他!妳為什麼不告訴我?」
「妳在新竹嘛!又不可能跑來員林看我。」我解釋著。

想在我生日時到KTV去慶祝的事情,其實計劃已久,我們從上個學期就開始計劃要約哪些朋友,然而經過許多波折,早已淡忘這件事情。
可是距離我生日愈來愈近,我和淑芬雖然不在一起,但是卻不約而同想到這件事,我們兩個人,一個在新竹,一個在彰化,卻各自策劃著生日的節目,所以她約了她男朋友,還希望他找酸雨來,好讓我們有機會培養感情,而我約了長毛,長毛還說可能會帶貓一起來,好讓貓表演新的馬戲團把戲。
「糗大了,要讓他們王見王嗎?」
「妳幹嘛約酸雨啦?」
「妳又幹嘛約長毛呀?」

誰該來,誰不該來,都是問題,因為感覺的問題。
九月初是溫暖中略帶秋涼的季節,適合瀟灑而俊逸的酸雨先生,這是純粹從感覺上面去評斷的。而淑芬則認為,以酸雨對我的好感來看,他很有可能就會在那時候對我告白,就算他沒告白,為了日後鋪路,他也勢必然會為我備上一份厚禮。
但是我想要的是什麼?我喜歡拿著麥克風的時候,不必故作惺惺,不必老是擔心五音不全或大呼小叫而有損女人形象,這種時候,我想我需要的是長毛,因為他總是讓我感到很自然。所以我對淑芬說,這是我的生日,我有權選擇邀請的朋友,酸雨對我很好,我當然知道他的用心良苦,但是我更希望,是長毛陪我過這個生日。
淑芬只好打電話給她男朋友,請她不要約酸雨了,以免我會尷尬,她很不願意,可是沒辦法。九月七日,是我的生日,不是她的生日。

許多事情都發生在偶然的「意外」中,出乎意料之外。
沒有誰能預料到感情的封鎖線將在何時潰堤,沒有誰能預料到生命的轉折會出現在一念之間。我以為我可以將長毛當成一輩子的好朋友,甚至他可以是我很好的文學導師,而再不然,他也可以是我最重要的心靈依託,我對他一直潛藏的感覺永遠不會迸現。不是我不敢對一個自己欣賞的男孩子表達,而是我不想我的初戀,就是當一個第三者,那種感覺不是我想要的感覺。
結果我生日那天,並沒有大隊人馬開拔到好樂迪去,我們只有三個人去唱KTV,因為酸雨不來,所以淑芬的男朋友也不方便來。一堆原本計劃邀約的朋友們,回家的回家,旅行的旅行,通通不見人影,變成只有我跟淑芬,還有長毛三個人去慶祝而已。
我們三個都住在台中,可是唱歌的地方,居然是在員林的好樂迪KTV,理由只因為我有一張即將過期的好樂迪員林店的折價券,可以折價三百元,所以我跟淑芬下午就過來逛員林,長毛晚上自己再開車下來找我們唱歌。

要知道,兩個五音不全的女人在KTV鬼叫,是多麼可怕的一件事情,可以多個音準比較像樣的男生來襯托,就可以改善很多聽覺美感的問題,至少,當我們唱完時,也還會有個人為我們鼓掌,雖然長毛是心不甘情不願,拍的很敷衍了事,也還好過好樂迪的魔音器裡面粗糙的罐頭掌聲。
「我覺得我被騙了。」長毛坐在椅子上,皺著眉頭,還圓睜怪眼地說。「妳說要慶生,我以為是派對,會有很多未來的辣護士、俏護士。」他瞄了一眼正在弔嗓子呻吟的淑芬。開玩笑,兩個大美女在這裡,難道你看不見嗎?長毛抓抓下巴,對我說:「妳居然只帶一隻寵物來而已。」
「你不滿意呀,告訴你,人家才看不上你咧,淑芬有男朋友了。」
「她跟哪位佛門高僧談戀愛嗎?」
「你到底想講什麼?」
「捨己為人的佛家精神,被如此貫徹發揮,多叫人感動呀!」
耳裡傳來咦咦呀呀的長音,我們一起抬頭看看唱得忘我的淑芬。
「妳自己聽,誰受得了呀?妳居然騙我來參加這種派對。」
雖然我也覺得淑芬今天唱得實在很「嚴重」,不過我總沒有理由讓他這樣一直批評我的朋友。看著這個穿著一身黑,一臉嫌惡的傢伙,我說:「說人家唱不好,你又唱得多好呀,而且,今天是我生日耶!」
「生日又怎樣?」
「你沒對我說一句生日快樂也就算了,你連禮物都沒有帶!」
我們不理會淑芬慷慨激昂地對著電視呻吟,開始自己大小聲起來。
「膚淺,只重視物質的女人。」
「放屁,沒有物質,哪裡來漂亮的女人?」
「妳算哪裡漂亮?」
「至少我不覺得我醜。禮物呢?禮物拿來!」
「原來妳想假借生日之名敲詐我!」
「敲詐你也是應該的!總之今天我最大。」
「妳最大?妳頭最大!」
「屁話,不要囉唆,禮物,禮物,禮物拿來!」
「妳要禮物是吧?」
「對,我要禮物,不然今天唱歌的錢你出!」
我們坐得本來就很近,開始大嚷大叫之後,因為愈來愈激動,兩個人也愈向前傾。忽然間,長毛抓住我的臉,用力掐住我兩邊臉頰,然後,猛然在我嘴上吻了一下。
「很特別的禮物吧!」

那一年我二十一歲。除了堂本剛之外,我沒有認真喜歡過一個男生,我習慣安靜地、沉穩地壓抑我對感情的需求,好讓自己以為我是一個可以自己生存得很好的人,可是,原來不是這樣的。長毛用他的唇,突如其來地,擊潰我所有以為的以為,打破了所有我對愛情的懵懂,還有禁錮。
淑芬終於唱完了。她站在旁邊,納悶地看著我和長毛:我們正四目交投對望著。他用很不爽的表情看著我,我用很呆滯的眼光回應著他。
我的初吻,沒了耶……
居然是這樣沒的說……
-待續-
一份改變一生的禮物,不是任何人都受得起的,包括我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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