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點半左右,坐在馬桶上完全沒有大便的興致時,視線所及正好在駱以軍老師的作品上,循其筆觸漸入囈語般繽紛輪轉而又弔詭偏離的情節裡,但說到底我竟無法仔細判別這究竟是小說或散文,只覺得它似乎沒有建構出一具體顯象的畫面,反而在矇矓轉瞬的場景描述中將坐在馬桶上抽菸的我給帶入一串自己遺失的記憶裡。

我常有這樣的困擾:在企圖回憶起自己某一個階段的種種時經常陷入無比的空白茫然與癡呆中,因而總說不出一個或幾個具體的橋段或往事好來證明自己曾經真實地存在於那樣的時空中。
這種記憶空白的問題從不因該時空距今多久而顯出差異,打個比方說,我枯坐馬桶上時本以為時間頂多晚上十一點半左右,孰不知衛視電影台的《艋舺》播出後我還擔擱了好一段時間才離開電腦前,結束了「聽」電視的時光。我嘗試著回憶,幾年前的晚上十一點左右大概是怎生光景,噢,那大概就是習慣早睡的信良已經付了一百元買單後揮手與大家告別,準備醺醺然走回兩百公尺外的他家去睡覺,而阿達則應該剛踏進店裡不久,正期待著凌晨十二點過後可以大開黃腔說些低級下流但我們誰也不想錯過半句的笑話,或者老李已經喝到第三或四瓶啤酒,莫約是我即將提醒工讀生要幫他倒酒以免視線模糊難以對焦而大灑吧台的時刻。好,這是月光咖啡館的時代,我大概還有些類似相關的畫面。但前陣子呢?離開台中,窩回埔里的那段日子裡,晚上十一點半我在做什麼?糟糕,想不起來;那就更早一點,在擁有月光之前,可能就差不多五或六年多前左右,剛在東海賃了一間自己其實根本用不完的大房間跟一條狗楚囚對泣的那段日子裡我都幹些什麼?糟糕,也想不太起來;那麼更早一點,大概就是我寫了《約定》或《圈圈叉叉》那前後呢?甚至,是我大學階段呢?
從一個時間點來回想,我幾乎無法記得自己任何一個階段裡在那特定的某時刻中究竟做些什麼,甚至也無法具體地說明自己在該階段裡有過怎樣的生活,是充實或虛擲?完蛋了,全都不記得。

這樣的恐慌在我後來開始洗澡時(沒多久,就距離現在大約半小時前)開始蔓延與佈散出來,以致於我有種全身發冷但有腦袋發暈的徨惑之感久久不能驅散,直到洗完澡後又走到電腦前來時,正好看見門縫底下有隻蟑螂--這次我確定它是一隻蟑螂。於是填彈、上膛,先試開了一槍以確定準頭還在後,繼之的第二、三槍準確地把牠打得粉碎,然後我才相信自己真的還活在現實的時空裡,跟著打開前幾天從梁姊的店裡外帶回來的台灣生啤酒十八天,自斟自飲了起來並試圖寫下剛剛就從馬桶上一直延續至今的茫然。

我只是有些不懂,從來都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作為自我警惕,非得勉強自己每天都得對生命有些許他媽的微薄貢獻的習慣在多年下來以後,怎麼忽然有天卻發現不管從哪個時間切入,竟會發現生命如此空洞而稀薄?那我前些年到底都活到哪裡去了?然後我又努力思索自己三十餘年的生命中到底有過多少次的大悲大喜是足以珍視且銘心不忘的?結果也很他媽的慘澹空白,我唯一能記得自己最近一次的崩潰大哭竟是好幾年前祖母的出殯,而另一次雖然椎心卻無人知曉的傷痛則是小寒出殯與父親在台的最後一夜那次我一日內來回不斷奔波於新竹與台中之間在車上獨自流下眼淚的心情。
除此之外,我一邊聽著伍佰反覆唱著無意義的「可不可以又親我的紅顏」這一首老歌,滿腦子偶而飄過的都是當年--又是一次他媽的「想當年」在漫無邊際的思緒中極度缺乏禮貌地恣意漫飄出來而讓我岔題。當年重考大學之際,就在夜大考試的前一夜裡颳起颱風,台中市區風雨飄搖,雨水侵透了我那八角型房間的四面大窗戶,害我整晚一個人坐在床上坐以待斃,一點也沒有收拾搶救的心情,那當下我聽的就是這麼多年前的伍佰,一邊還想著隔天要不要乖乖去逢甲大學應考。我甚至都記得當年的「準姊夫」曾陪姊姊到過我那裡,建議我家具擺設要調整一下,他說家具與牆壁之間出現尖角細縫時容易產生不好的氣場,會讓人不舒服也不健康的話來。但我不懂的是我記得那些到底要幹嘛。

於是這一夜我就茫然無措了。當我試圖使自己逐漸鎮定下來而打開啤酒時就注定了此一舉動根本就是個荒謬怪誕而且本末倒置的錯誤,酒精在甘甜無比又冰涼沁心的口感中被大量飲落且發揮作用,讓我滿腦子古今交錯縱橫不已,時而我想起大學時代滿懷不遇的沮喪但又憑藉著一點別人恭維幾句的才華而洋洋得意,但其實一肚子心虛不已;時而我想起簽下第一本書約時的興奮莫名還以為自己從此要平步青雲成為台灣下個世代裡最值得驕傲的作者,但說穿了也不過混口飯吃罷了;再不然我想起退伍後的每一步都屢遭挫折但又得捏著卵葩自我寬解使生活與生命還勉強有點前進的希望,一步步苟延至今卻也不見得真的找到什麼生命的出口。我說我自己到底幹些什麼來著呢,這幾年?

幾天前讀者朋友在部落格裡留言提到寫詩的這檔子事,我說實在的有些得意於自己竟有幸曾經出版過一本現代詩集,好像為自己賦詞說愁的狂悖青春留下了一點註記,然而剛剛在浴室裡洗澡時,當葡萄柚香的沐浴乳抹上前些時候在小島上被曬傷的肌膚有些滑膩感正讓我蹇眉懊惱之際,我赫然發現自己竟是真的一點也寫不出什麼詩詞章句來了,於是我慨然地在心裡承認,那些年前有個女孩說她要認真努力地成為一個讓我望塵莫及的女子,妳現在大概隨便寫點什麼都可以打槍我了;那個「釀你我不成我們」的詩人,妳大概什麼也不必釀了,因為我這一罈酒糟就這樣甕底蘊蘊,從此不見天日了。

穹風 2012.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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