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是百感交集的日子。十來年前的這一天,我用「落榜」二字當作禮物送給父親,若干年後,那些當年怎麼也考不上的學校,我一一走進去,或演講或評審,不敢有所睥睨,只是感觸殊深。而十來年後的今天,父親剛回大陸,這趟短暫返台,是為了見他父親一面,那可能是最後一面。我的父親不是個堅強的人,在醫院或景美的家裡,他之所以沒有陪侍在他老父身邊照料起居,而只能躲在一旁故作無事,我其實明白,那是因為他會有忍不住的眼淚。

今天是父親節,父親從大陸那邊,透過網路的便利性,傳送了一張他父親的大頭照給我,還是他自己親手髹圖的,竟是預備做他父親遺照之用。何等的沉重心情呢?父親的這一生,直至近年才開始學習繪圖軟體,處理過的花草、景物照片不計其數,但這應該是唯一一次,照片主角換成他的父親,可偏偏這張照片的用途卻是如此。
所以我只好收下來,也跟他說了句父親節快樂。逝者已矣、將逝者終究也只能已然,但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活著,所以雖然諷刺,然而這句話卻不可不說。

終於我成了家族裡可以代替父親發言的人,一個在家族樹構圖裡自我放逐了三十年後,終於又走了回來的遊子。其實我並不愛與親戚往來,親戚往往是最不了解你,但偏又老愛置喙的閒雜人等,我是這麼認為的,在各種場合裡,我總避之唯恐不及,是以多年來,無論婚喪喜慶,紅包白帖什麼的,大姑他們往往聯絡的是我那已經出嫁,在中國傳統倫理觀念裡早已不屬游家人的我姊姊,卻從來沒人想到應該找我才對。
我很樂意被排擠出去,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活在自己快活的世界裡,無須送往迎來,免去了所有酬對進退的繁文縟節。

不過巨人倒下的事卻讓我不能置身度外,我比很多人都明白,巨人這一生雖然有太多形跡我都未曾親眼見識過,但那些血液裡無論躁鬱基因也好,或者咬牙苦撐的無謂原則也罷,他一滴不漏地全都丟給了次子,而他的次子,又纖厘無餘地完全交付了我。
所以只有我有這狗膽在巨人囈語不休而欲睡還醒之際還糾纏不已,甚至在他舉不起手來饗人以老拳時,三番兩次用力親吻他的臉頰。我說:「阿公不可以打我,你乖乖,我親一個就好。」然後接著說:「你覺得不夠對不對?沒關係,再給你一個。」而他發出難為情又有點莞爾的嗯哼聲,沒有反抗的力氣。
我說「阿公,咱們翻個身,脖子會有點痛,但沒關係,不可以喊,那點小事情,咱們從來也沒在怕的。」於是護士動手了,而巨人真的咬緊牙關,不若以往的哎唷連聲,他呼出沉重的鼻息,一點聲響也沒有,全都忍了下去。這個巨人總也到了如此衰弱的一刻,不過他還堅持把手護著下體,不讓任何人輕易地揭開他的褲頭,替他更換尿片。

我猜他是沮喪又懊惱地,當膝下那群子嗣們竟全都無能又自私至此時。倘若巨人還有清醒的一天,或許他會隨手抓起床頭邊任何一件可以拋擲揮甩的物事,又賞他們一句我現在極為渴望再聽到的三字經。
阿公,我跟你說,其實啊,如果你真的很不舒服,就不要硬撐了,阿嬤一定在等你,她自己住在那個無聊的塔裡,肯定覺得渾身不自在,一直想跟你作伴。雖然她大概也一喜一憂,喜的是不再孤單,憂則憂你這囂張跋扈的個性只怕成了仙佛後還要繼續聒得她耳雜,不過無論如何,我是這麼認為的,儘管巨人的殞逝必定連帶地引發整個家族的分崩離析,但反正那些廢物的存在也只是讓你吹鬍子瞪眼,那不如轉個身去,至少阿嬤從來也不會頂撞你,她只會陪妳聊鶴田、長州力,還有馬場跟豬木,並且喝盞你烹煮的老茶,這日子可有趣多了。

那麼,我也祝你父親節快樂。明天下午,咱們再來刮個鬍子,然後我請你喝茶,純喫茶的無糖綠其實口味也不錯,對吧?喝茶後,按照慣例你要讓我親一下,嗯,或許也可能是親好幾下。午安,我的阿公。

穹風 2011.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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