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車裡面,這樣坐到天亮。
淑芬曾經對我說過,如果不討厭,就可以接受,可是事情並不會永遠都如此單純,我不討厭酸雨,但是卻也無法接受他,因為,心裡的空間,還住著另外一個人。
淑芬跟她男朋友坐在前座,兩個人都已經睡著了,我跟酸雨坐在後座,我們都看著窗外漆黑的景色,只是是各自不同的方向。
「酸雨……」
「嗯?」
「我……有點話想對你說。」我把外套還給他,自己下了車,他也沒把外套穿到自己身上,和我一起靠著後車箱發抖著。「我,有我喜歡的人了。」
他不說話,只是安靜地點起一根香菸。
「所以,我知道你對我很好,也知道其實能有你身邊,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他對妳好嗎?」他打斷了我的話,我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對我好不好,這個我自己可以去感覺,不過,愛上他,我應該不會後悔。」
酸雨轉過頭看著我:「只要妳可以找到妳想要的幸福,我就會永遠祝福妳。」他臉上有微笑,只是笑得很僵硬。
「還是謝謝你對我的關心。」
他搖搖頭,拍拍我的肩膀。「記得,任何妳疲倦或難過的時候,這裡都會有我。」
我又對他說了一次謝謝,他不再說話,要我回車裡去,以免著涼。


長毛的手機始終打不通,事實上,每個人的手機都打不通,不過我知道他應該沒事,因為沙鹿地區並沒有太嚴重的災情傳出。
學校已經宣布停課一週,我們又多了一星期的暑假,大家都趕著回家。

我打公用電話回員林,老爸說家裡沒事,不過卻嚇壞了家裡那隻馬爾濟斯,害牠現在都要跟主人抱在一起才會肯睡,牠每天都弄得滿床狗毛,害我媽氣得要命,而為了避免麻煩,所以我跟老爸說好,這星期就不回家了。
淑芬由她男朋友陪同,回新竹老家去了,酸雨說他也要回台北一趟,因為他家房子在新莊,好像有點問題,要回去幫忙處理,我整天坐在屋子裡,依然是停電的狀態。
長毛的手機依舊不通,台灣大哥大在這一區的通信尚未恢復,偏偏我們又都是這一家的。

直到第三天早上,聽樓上的學弟說,台灣大哥大已經恢復通訊了,於是我趕緊打給他,長毛說,地震那一晚他正在打麻將。
「打麻將?」
「而且剛好我自摸,打三百兩百的底錢,我是清一色,不求人,連四拉四。」
「然後咧?」
「妳知不知道有幾台?」
「不知道。」
「這一把的錢夠讓妳買三百顆芭樂了。」
天哪!不會吧!?
「結果就地震了。」
「所以地震一來,等於你其實沒贏錢?」
長毛說,他對所有人大喊,要大家用牌尺抓著牌,通通靠牆不准動,無視於電腦螢幕被砸爛,無視於電視變成一堆廢鐵,更無視於整組本來就鬆垮的玻璃窗摔成粉碎,他們真的窩在牆角,直到地震結束,用打火機照明,非得把錢算出來才甘願。
「逃命?開玩笑,妳知不知道我有幾年打牌沒贏過了?」
我聽得目瞪口呆。

我不知道如何將我的關心傳遞給他,不過他卻對我說:「我很擔心妳,可是妳的電話打不通,又不知道妳住哪裡。」
心裡甜甜的,我說:「我沒事,我也很擔心你。」
問他接下來學校停課這段時間,有什麼打算。
「這兩天我已經逛完所有災區了,明天我打算回埔里去看看。」
「埔里呀!車子開不回去吧!」
「笨蛋,我會騎機車回去嘛!」
喔。
我叫他自己多小心,可是他的話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是想問妳,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家。」

去你家?
縮在房間裡面,面對著還沒整理完的一地凌亂,我懷疑我有沒有聽錯,你這是在邀約我嗎?你家耶!會看到你爸媽耶!
「小乖?」
「我……我在。」
「妳要不要去?」
我點點頭,問他為什麼要約我去,電話那頭傳來他輕微的笑聲:
「總得找個理由約妳嘛!」


他不喜歡戴全罩式安全帽,那會妨礙他英俊的臉給美眉看,造成美眉的損失;他不喜歡穿黑色以外的衣服,除了搭配方便之外,黑色最適合他修長的腿;他常常叼著菸騎車,因為這樣最瀟灑;他老愛在速度超過八十時引吭高歌,風聲跟歌聲可以表現出他的不羈之色。
以上,都是他自己說的,跟我無關。

我沒去過埔里,可是沒想到第一次去埔里,就是在大地震之後,看見滿目瘡痍,讓我非常難過。他也很難過,不過難過只在眉宇之間一現即隱,他還是玩世不恭的表情,告訴我這堆廢墟以前是他國中母校,那片亂瓦以前是警察局。
埔里街上失去了秩序,根本不用戴安全帽,因為警察都去救災了,路上到處都是巨大的裂縫,騎車要非常小心。

長毛家並沒有嚴重的損傷,只在牆上有條小裂痕而已,可是他家對面的整排房子卻通通轉了個彎。
他爸媽心臟也很強壯,還是在家裡面老神在在,而且到處去串門子。我們一路上買了很多礦泉水,也買了不少乾糧,因為據說震央就在南投,這裡損傷嚴重,甚至出現糧食短缺的現象。一路上,不斷有各地湧入的救災物資,許多陌生的人,開著自己的小貨車,將各地的物資不斷送進這個他們也相當陌生的地方,能夠放下自己手邊的工作,伸出援手去幫助更需要幫助的人,我覺得很感動,這是一種很偉大的精神。
所以我們雖然騎著小機車,卻也一路上逢店就買,想買一些東西回去給他家人,不過幾乎全台中的便利商店都找不到一般礦泉水了,只剩下果汁水。同樣地也沒有泡麵了,只能買到一些餅乾而已,我很擔心這樣些微的糧食能幫助長毛的家人多少,他說凡事盡量就好,剩下不足的,有這些各地來的救援,埔里應該籌措得到所需物資。
長毛在講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很認真。我坐在後面,抱緊了他很瘦的腰,聽著他的聲音,我知道他其實也很擔心。

你總有認真的時候的,在心裡面我這樣想著。


不過,這些認真的一切,在到了他家之後完全被推翻了。長毛爹爹跟他一樣,都喜歡叼著香菸逛大街,只不過長毛爹爹喜歡抽白長壽,他看到我們手上這堆果汁水與餅乾時,很納悶地說:「你們買那幹嘛?我們家都吃不完了耶!」
伸手一指,我看見不遠處的空地上,堆滿了食物與水,還有小山高的飲料,更遠一點的地方,有許多僧侶正在煮食,不斷傳來食物的香味。「你們買的東西實在太差了。我們都吃現煮的,不然也吃四十塊一碗的大碗泡麵呢!」

有些時候,你不得不相信遺傳這種事情。長毛說他在台中像流浪狗一樣活了七八年,所以養成很痞的個性,可是,我更相信,這種個性,與遺傳有著更絕對的關聯。
-待續-
沒有事情可以打敗我們,只要我們還活著。
地震過後,長毛爸爸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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