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兩天一夜南台灣的行程,終於又開上往台中的道路,要面對的是充實感的本來世界時,才會發覺自己原來根本還沒做好調適。
四月中後很常往台北跑,陸續幾次都接到奶奶病危的消息,有時是老爸一通電話從浙江打回來,要我們代他去探視,有時則是根本醫院就已經發出病危通知,大家得按照習俗,去臨終前的老人家身邊,準備送她一程。

我倒還記得,最後一次跟奶奶的對話。插著鼻管,呼吸困難的她睜眼看我。道別前,我說過兩天再來醫院,請她要乖乖吃點流質食物,而她說:「好。」而後不數日,父親已在台灣,來電說奶奶又彌留,再趕往萬芳醫院時,她已陷入昏迷,每一口呼吸都聽見水聲,體內積水的情形嚴重。陪伴一日一夜後,第一次我開始哭,要她盡量撐著,隔日我要再來。而孰知才到台中不過幾小時,就接到奶奶病逝的電話通知。

第一次有親人過世,是小學低年級時的曾祖母往生,唯一的印象,是握著她已經失去溫度的的手,大人們告訴我,說阿祖已經走了,而且走得很平靜;第二次有親人過世,是大學時代外祖父往生,老實說我對大部分楊家的人不存好感,甚至我對外祖父也不怎麼親暱。我的叛逆期來得晚也去得晚,大學時是我亟欲逃離家族桎梏的階段,外祖父的病逝對我並無直接衝擊,反而有的只有感慨,一個老人放棄農忙後原來可以衰老至速,而他賣田賣地後積下來的錢財花了大半去蓋佛堂,那千叩首或萬叩首原來叩不出多一點點的生命力,且更悲哀的是屍骨未寒之際,老人的子女們已經極其可笑地錙銖必較起來。
所以這是頭一遭,我發現自己竟因為一個親人之死亡,而間接地導致自己身體或某一部分靈魂也跟著消逝壞死。

又或者我該慶幸,沒在奶奶遺體接受沐浴更衣與化妝時隨侍在醫院。爺爺堅持不顧禮俗,要在瀕死的老伴身邊捱至最後一分鐘,他們說這樣不對,也造成其他子女必須分心,然而,一個老頭堅持看著他攜手六十年的伴侶離開人世,那有什麼不對不妥?所以我慶幸自己沒有聽到他在引靈時終於崩潰,放聲大哭的嘶嚎,那悲傷我知道我無法承受。
而我不能認同那什麼難以理喻的規矩,何以有些場合女兒們不可在場?那消逝的生命莫不是孕育且照護她們多少年的母親或祖母?豈有她們應須迴避之理?

不能不承認的,是若干年來我與祖母一樣不夠親暱,在起心動念要寫作家書之前,我根本不在乎游阿奢出身如何,而她原本姓許或不是?一樣不在我的腦海中在意過。然即便家書已逾五萬字,同樣地我仍不曾打算將重心放在這個風燭殘年的老嫗身上。
終於她過世了,此時此刻,就算我開始認真思考關於這老婦人的一生,其實也不復意義了,畢竟她晚年最期待的夢想落空,我們這些不肖的內孫們,誰也沒生出個崽兒讓她歡心。

只是卻也在看過她的遺體,在靈前上過香後,我忽然發現,原來內心裡有一份潛藏著,那種無可割捨的眷戀之情。那份情感在她艱難呼吸時、在她偶而抽動一下手指便讓人欣喜若狂時、在她終於停止呼吸而我卻不曾在場時、在我們約好,或者其實只有我一廂情願說好了過兩天再見面時、乃至於瞻仰遺體、爺爺家有一張向來屬於奶奶的座位已經虛空,而我看見祖父茫然在房裡踱步,反覆整理著早已整理過多次的奶奶的遺物時,終於無可抑制地湧現,終於讓我知道,即使休息兩天,然後強裝笑顏在店裡出現,陪大家喝酒聊天,或者到台南上課,到高雄講述小說寫作的課程,在炎熱的南方城市裡暫且拋除這些情感面,然而那些不能說忘就忘的思續,在一個人開著夜車返回台中的路上,畢竟波波折折襲,讓人難以承受。

當然或許我很責怪奶奶病危之際,母親那些充滿怨懟與無理的言詞,這些已經沒有追究的必要,無論咎責何在,總之老人已經辭世,她的遺照是數年前燙捲了髮,一臉慈祥的容貌,而再過不久,火化後便連一抔黃土都無復存在。三十年來那兩代恩怨早該煙消雲散,沒有細究的必要。只是我自己清楚,要原諒母親的無理終究並不可能。
無能對兩個於我如此重要的女人盡孝,那是何其悲哀的心情,幾乎同時間裡失去兩份關愛的挫折,讓人難以釋懷。所以我才明白,畢竟無法真正走得出來,有些自己以為已經放下的,其實依舊懸念於心,也將會在未來的日子裡,反覆轇轕並吞噬那喬妝而成的平靜。
不如就休息吧?與其看著這個個人板空置荒廢,不如暫時隱板,就休息到五月廿五日以後,我想安安靜靜地,看著祖母火化,看著那些恩怨真的過往,然後好好地,將我對這個老婦人所有的情感收拾好,那之後相信自己可以用真正平靜的心情來經營自己的事業。當然,個人板之於我絕對是事業的一部分。

如果任何朋友看到這篇文章,請見諒於我自私的打算,容咱們稍後再見。

穹風 2009.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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