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度山之戀 07
07

距離星期五之約,還有五天,每天我都遲到,每個教授看我的表情都愈來愈難看,因為我遲到得愈來愈嚴重。

長毛總是有說不完的話,他會告訴我很多詩人,很多詩風,然後會舉例說明。我白天上了整天的護理課之後,晚上還要上新詩習作,只不過,他的說明裡面,通常大部分都是瞎掰的。比方說,他會告訴我,席慕蓉的詩裡面,經常以男性觀點去看待女性的愛情,以男性的立場,去描寫女性的表現,這是一種很簡單的方式,就像男畫家最會畫男生,男小說家最會寫男生一樣。
『從你的論點可以得知結果,所以席慕蓉是男生囉?』
『關於這一點,妳應該本人去向席慕蓉求證。』
『為什麼?』
『因為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瞎猜的。』
後來他去翻詩集,看到封面上席慕蓉的照片,然後才確定席慕蓉是女的。

他會這樣隨便瞎說很多千奇百怪的故事。從瑜亮的心理情結,到養貓的小百科;從中港路設置慢車道的理由,到黑格爾的極限說。可是當我問起他自己的事情時,他又老是在迴避著,只對我說些很表象、很簡單的東西。
『我喔,兩條手臂一張嘴,沒有什麼好知道的。』他總是這樣說。
花了一個星期,我只知道他比我大兩歲,重考過一年,家住南投埔里,這樣而已。長毛習慣把世界分成兩部分,一種是事情,一種是心情。所有一切理應可以解釋的叫做事情,不過這得看他自己願不願意解釋;而他不願意解釋的或者根本解釋不出來的則叫做心情。大抵而言,我認識的他,都是事情或事實上面的他,心情部分簡直少得可憐。

而他倒是果真如他所說,很認真地想了解我的想法,雖然,我其實一直是個沒多少想法的人。到最後,他唯一對我印象深刻的,是我「小乖」的綽號。
『誰取的?這個人有創意。』
『創意?』
『完全顛覆現實,當然是創意的極致表現。』
我是淑女,我是淑女,我是淑女,我是……媽的……

淑芬來問我何時要給酸雨答覆,我說我不知道,今天已經星期四晚上了。
『要嘛就乾脆一點拒絕,要嘛妳就真的給他個機會吧!』
乾脆地拒絕與乾脆地答應,對我來說都是很難乾脆的事情。淑芬今天沒吃芭樂,她躺在我床上,臉上貼著一層面膜,只能微微張口跟我說話。我要答應酸雨嗎?我能拒絕得了嗎?拿起他給我的名片,我對著一串電話號碼發呆。

「葉同學嗎?」
「小乖?」
「嗯,是我。」
叫他「葉同學」,還真是不習慣,我跟淑芬私底下都叫他酸雨,叫久了反而還順口點。
「妳可以叫我名字就好。」
叫你名字?那不更怪嗎?電話中的他笑了笑。
「或者妳也可以叫我酸雨,這是淑芬說的。」
死淑芬,妳又出賣我了,我瞄了那個貼著面膜,已經睡死的女人。

星期五的約定,我很客氣地拒絕了,理由是我要趕回家,而我家住員林,不過暑假我不會回我老家,這次只是因為太久沒回去,要讓家人看一下而已,過幾天就回來。酸雨也很可氣,一直說沒關係。或許,他也早已猜想到我的答案了吧?所以一直沒再來教室找過我,要等我自己把這答案說出口。

我把淑芬挖起來,叫她撕下面膜,跟她說了我的處理方式。
「妳要回家?」
淑芬用很懷疑的眼光看我,在她面前,我很難假裝什麼,只能心虛地點點頭。
「小乖乖,妳真的是要回家嗎?」
我發覺我頭的擺動,已經從上下垂直九十度,變成斜六十度。
「妳那麼乖唷,我好感動唷,妳真的要回家唷!」
我的頭從斜角擺動,逐漸變成四十五度,然後變成水平搖晃了。
「那妳幹嘛拒絕他?」
「我真的不知道我跟他要講什麼啦?」
「不熟可以熟嘛!」
「又不是下鍋煮玉米,煮得熟喔?」
「給他機會嘛!」
「妳幹嘛不自己去給他機會?」
「噢……」淑芬很想掐死我,她的表情傳遞出這個訊息給我。
「妳幹嘛一直鼓吹我跟他出去?」
我忽然覺得有一點不對了。
「嗯……」
「謝淑芬……」
「嗯……」
「告訴我,我請妳吃芭樂。」
一顆芭樂可以換一個秘密,這是多麼划算的交易呀!淑芬喜歡酸雨的死黨,就是那個也一直在追她的男孩。所以,如果我星期五跟酸雨出去,基於我跟她是好朋友的立場,她就有理由跟,因為她要跟,酸雨就得要找他死黨一起出來,才能湊成兩對。原來是私心作祟。氣得我差點把整顆泰國芭樂塞進她嘴裡去。

芭樂戰爭結束後,淑芬建議我,星期五下午考完試之後,還是出去躲一躲的好,以免我在學校附近晃,晃到被酸雨或他同學看見,那就尷尬了,而且我的小白停在樓下,目標太過顯眼了。
可是我能去哪裡呢?台中市我只知道往電影院的路,難道我要在電影院躲一天嗎?
「不然妳就買好存糧,在家裡躲兩天好了,讓全世界都以為妳回家了。」
這還有可能一點。
除了在電影院躲一天,在屋子裡面閉關之外,我想不到什麼方法,除非……書桌抽屜裡面很凌亂,千奇百怪的東西都有,花去我大半個小時,我終於找到那張便條紙,打了一通電話給長毛。
「我是小乖。」
「誰?」
「小乖啦!」
「噢,幹嘛?」
「你星期五有沒有空?」
「有呀!」
「我去找你好不好?」
「找我?好呀,妳要坐船還是坐飛機來?」
「什麼意思?」
「我現在人在綠島耶!」
他說,今天是他們畢業旅行的第一天,第一天就直奔綠島了。天哪!這是天要亡我嗎!


那個週末,我真的回家去了,反正長毛人在綠島,晚上也不會上線。又不知道酸雨會在哪裡出沒,到哪裡都不安全,既然如此,我不如乖乖開車回家算了。家裡很忙。剛好遇到我媽心情好,動員我爸和那隻馬爾濟斯在大掃除,我簡直是回去自投羅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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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在,我的心不開。
佇立在潺潺的清泉邊,矯石如鏡。
映得我一臉黯然。

你不在。
帶走了水聲,帶走了月影,
也帶走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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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用水清洗我家外面那塊磨石子地板時,看著水流過地板,忽然有了這樣的感觸,但問題是,到底那個「你」是誰呢?「你」在我心裡面已經浮現出一個影子,但還沒有完全實體,我不敢去想這樣的問題,因為我知道我會把問題複雜化。
放暑假之後,學校空盪盪的。淑芬跑到一家小診所去打零工,我只好自己在家,因為電子報不會因為暑假就停刊,我依然要每天努力地擠出一些汁來。然而電腦螢幕上面,平靜的大度山之戀,卻引發不出我一點點的思緒來,我把「你不在」這首詩寫好,然後就對著螢幕發呆。
綠島,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整個島都是綠色的吧?不然為什麼叫做綠島?島上風景如何?有個長頭髮的男孩,現在正在那個小島上,不知道他睡了沒?會想上網嗎?會想到大度山上面,有個我正在發呆嗎?想著想著,我忽然發覺眼淚流了下來,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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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不存在,於焉可見。
我的思念終於沉沒在蔚藍海面裡。
你卻無知。

愛情的不成立,從此證明。
你的自我始終投影在碧綠南島上。
我卻茫然。

無知,卻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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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寫什麼呀……思緒一直無法平靜得下來。淑芬每天都很好奇,究竟我坐在書桌前幹什麼。酸雨的那個死黨,終於對她展開追求了,所以她開始變得沒時間理我。不過,她每天出門前都會給我一顆芭樂,回來時會給我一份香雞排或鹹酥雞。
「小乖,聽我家那口子說,酸雨也從他家回來台中了。」淑芬說:「他應該很快就會找妳吧,這次不要再讓人家失望囉!」我看著一臉幸福的她,真不知該微笑好,還是該苦笑好。
啃著今天晚上的雞排,電腦螢幕依舊空白,忽然「嗶」的一聲鈴響,手機訊息。
『我回來了,妳在哪裡?』短短八個字,讓我心裡一面亂。你終於回來了,終於開始找我了,該來的終於會來。我盯著訊息的八個字,心裡百般糾纏,真希望你不要回來,就算回來,也不要馬上就找我。
之前酸雨給我的那張名片,我也已經收到書桌抽屜裡面去了,一時之間不想去找,所以我想從手機訊息裡面直接提取號碼,撥個電話給他,隨便掰個理由。就說最近身體不舒服,大概都不會出門好了,如果他識時務,應該會了解我對他真的無心。

「喂,我是小乖。」
「唷唷,我每次蹲廁所都會接到妳電話耶!」
嗯!?這不是酸雨的號碼嗎?難道那封訊息不是酸雨傳給我的!?
「你是長毛?」
「廢話,妳打我電話,不找我妳要找誰?」
「……」
「喂喂,快點講話,不然我要穿褲子囉!」
「你……」
我要講什麼呢?我要講什麼呢?早知道應該多看一眼那個號碼的,我居然沒發現。又不然我也不該把長毛的號碼刪除的,至少訊息上面還會顯示是他傳來的,現在這樣忽然打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過去,害我尷尬萬分,我急得都已經快要哭出來了,百忙之中,我嘴裡竟然講出我完全想不到的話來:「你,你,你明天下午有空嗎?我想找你。」
我的世界天旋地轉,我的眼前光炫神迷,耳朵裡面傳來他的聲音。
「是嗎?那明天下午兩點半,靜宜校門口見。」在「喀」地掛上電話之前,我聽到了抽水馬桶的沖水聲。該笑嗎?我是在笑著的,只是,眼淚自己偷溜出來而已。
-待續-
最慌亂時講最真的話,我想找你,我想,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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