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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睡到將近傍晚時才醒來,手機裡有小魚傳來的簡訊,問星期六有沒有稿子要趕,上次去綠島的原班人馬,大家約著想跑中部,要去九族文化村。看著簡訊,我有些哭笑不得。值得高興的是她慢慢學會了詢問,知道體貼我不定時的工作狀態,但頭痛的是這些年輕人哪裡不好去,卻偏偏要去那種遊樂園玩。我摸摸下巴的鬍子,完全不敢想像自己坐在雲宵飛車或什麼自由落體那種遊戲機上的樣子。而且要命的是,這樣一來,等於我們每個週末往外跑在玩樂,那開銷之大,讓我簡直想都不敢想。

「那很刺激耶!」走在九族文化村的園區,小魚還在鼓勵我。
「我知道,我了解,我也可以體會。」點頭,我說:「不過妳想,我們六個人如果都坐了上去,那隨身行李該擺哪裡呢?一定得有人留下來看守的,對吧?」
「所以呢?」
「我很樂意擔任這項艱苦的工作,而且還會順便替大家拍照,妳說好不好?」
「當然不好。」小魚一口回絕了我的提議,大家都笑了出來。除了小魚跟我、豬豬與廖親親之外,另一對是上回遠征綠島的同伴。他們不愧是默契絕佳的球隊老戰友,眼見我一臉哭喪,豬豬勸我別怕,還說我可以坐在最後一排。
「有什麼差別?機器要是故障,整個座椅飛出去,不管坐在哪一排都得死吧?」我腦海裡早已經被那些災難電影的恐怖畫面所佔滿了。
「差別就是,假如機器沒斷,你也沒被甩出去,但是卻在雲宵飛車上吐出來的話,那麼至少坐在你前排的我們不會吃到。」一直看著好戲的另外一對男女搭腔,然後又是眾人的一陣狂笑。

說真的,九族文化村其實是個挺有趣的樂園。玩海盜船時,我跟小魚還坐在船的最尾端,任憑它搖得老高都無所謂,只覺得好玩。搭乘自由落體時,我也沒害怕到哪裡去,但唯獨只有雲霄飛車例外,那種既要花時間排隊,又要折磨自己身體,還得冒著生命危險的玩意兒,真不知道人類發明它來幹嘛。
眼見得距離那彎曲高聳的軌道愈來愈近,排隊的人群隊伍已經近在眼前,我的腳步便顯得愈來愈慢。不過我知道,其實一臉勉強之色的廖親親也是很恐懼的,只是礙於豬豬的威迫,看來他是沒有掙扎餘地的。
「妳真的不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嗎?」我已經開始腿軟了,在排隊的時候。
「到底什麼理由,讓你不敢上去呢?」小魚一再保證,說雲霄飛車要斷軌失事的機率,遠比任何交通意外來得低。「你要是害怕就閉上眼睛,反正速度很快,馬上就結束了嘛。」
「既然速度很快,那我上不上去又有什麼差別呢?」
「就陪我嘛,拜託拜託,好不好呢?」拉著我的手,一臉誠懇的模樣,小魚說:「就像豬豬有廖親親陪著一樣呀。」
著實為難的表情,我近乎哀求的語氣:「妳這不是強人所難嗎?過完年我可以陪妳回台南,還順便去妳家跟妳媽吃飯,妳高興的話,請個特休假,我也可以帶妳出國玩,但這個就先饒了我吧?」

已經退無可退了,我只差沒有跪下來求饒而已,眼見得終於排到機器月台邊,柵門一開,他們兩對立刻搶佔了最前面的兩排座位。
「你看,這是雙人座的,如果你不陪我,那我就只好自己一個人了。」說著,她把我拉到月台邊,突然一反剛剛的懇求語氣,非常鄭重地對我說:「這樣吧,南灣既然你游不完,那不然至少像個男人一點,就上去一次,證明你的勇氣給我看。」
「上次在南灣,差點就為了勇氣兩個字而淹死,現在還來?」我感覺自己有淚水迸到眼角。
「你敢上去的話,過年回台南,我就跟我媽說要訂婚。敢不敢?」說著,她用賭氣的口吻。
「妳說真的?」而我一愣,視線盯著她看,便在此時,機器管理員過來問我們到底上不上去,雲霄飛車馬上就要開動,已經坐在位置上的豬豬也在大聲催促。
「妳說真的?」又問了一次,這句話簡直是我的死穴,感覺跟上次在南灣時很像,一愣之後就是眼睛一亮,我又忘了要提醒自己理性。
「真的。」而她親口回答。

簡直像中了魘鎮似的,我竟然就乖乖地坐上了那腳踩不到任何施力點的該死玩意兒,液壓式安全桿架放下,將我牢牢箍住在這懸空的座位上。「不用怕,真的很安全的。你要是怕的話就大聲叫出來。」坐在旁邊,小魚把手伸過來,輕輕拍動我手背。
「我沒有在害怕。」嚥口唾液,我說。現在滿腦子都是剛剛小魚的承諾,我哪裡還有時間害怕?
那種風馳電掣的感覺瞬間到來,其實我從頭到尾都緊閉眼睛,到底這樣在半空中被甩來甩去時會看到什麼風景,我一點期待也沒有。耳邊是狂嘯不已的風聲,跟來自前後與旁邊的尖叫聲,在身體劇烈震動時,我彷彿無法呼吸似的,為了湊興,才勉強也毫無意義地大叫了幾聲,只是那當下一點抒發釋放的效果也沒有。佔滿腦子的,除了小魚的那句話,我只想知道這台鳥機器他媽的什麼時候才會停。

暈頭轉向的時間果然極為短暫,我在感覺到速度減緩時才睜開眼睛,卻看見雲霄飛車已經慢慢又滑入月台。用力地呼了一口氣,慶幸自己死裡逃生,小魚還興奮未減,問我感覺如何。
「老實說,沒感覺。」我苦笑搖頭,恐懼在不及到來前,我的肩膀跟胸口早被那安全桿撞得痛死了。
「那我們再來一次好不好?」忽然,坐在前面的豬豬回頭問。
我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月台邊沒有多少排隊的人,我們確實可以選擇不下去。不過就在我打算反對時,小魚又說了一次那句話:「既然沒感覺,那就表示你可以接受嘛,為了這個賭注,再坐一次吧?」
真懷疑她到底有沒有看清楚,身邊這個男人早已面無血色,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在心裡暗罵自己,怎麼老是經不起激,然後就看著安全桿又落下,我的腳又懸空,大約不到三分半鐘的時間,居然又經歷了一次生死關頭。連續玩了兩次,這些死小鬼們終於過足了癮,當我真的能夠走下月台時,勉強定了定心神,搖搖手示意小魚說我還好,拒絕了她的攙扶。緩步下梯,我慶幸自己還沒吃午餐。
「人生就是這樣呀,老是過安穩的日子有什麼好玩?你不覺得偶而坐一次雲霄飛車很刺激嗎?」拍拍我肩膀,小魚走過我旁邊。
「我倒覺得人生的刺激不需要這麼冒險。」虛弱著,我說。
其實大家的臉色都有點發白,廖親親比我還嚴重。慢慢走離了雲霄飛車,背後傳來那列車啟動的聲音,然後我聽到像剛剛一樣慘烈的尖叫聲,那瞬間我很開心,自己的腳底板是踩在地上的。
「嘿。」出個聲,我叫住了正在跟豬豬笑鬧的她,用充滿驕傲的口氣,我小聲地說:「上次沒游完南灣,可是這次我做到了唷。」
「嗯?」她一愣。
「嗯什麼嗯?妳該不會把十分鐘前的記憶通通留在雲宵飛車上了吧?」我兀自還喘著氣,說:「現在換妳上場了。」

我握著小魚的手,雖然無力,但卻緊緊牽著。人就是一種這麼莫名奇妙的動物,好像非得做一些危險或冒險的舉動,才能為了證明自己的勇氣或決心似的。我看著小魚,把一切剩下的力氣全都灌注在凝視的眼神裡,讓她知道三十年來都害怕雲霄飛車的男人,這次是真的賭上性命,冒著尿濕褲子的危險,證明我是真的有想跟她在一起的決心。我願意這麼做,非常願意。
「你該不會是認真的吧?」結果她訥訥地一句話,讓我整個人涼了半截。
「是呀。」我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可是……我只是想激你一起上去玩……所以……只是開玩笑的耶……」然後她說。
-待續-
那天,我的心死了一半。
順便還發了個誓,這輩子真的打死不再坐雲霄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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