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媽媽一直問我,為什麼不太跟人說話,老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再不然就是一天到晚往外跑。「搞什麼,回台灣一趟才多久,就把自己搞得不成人形了。」沒理會她的嘮叨,我逕自走上樓梯,回到我的房間。丟下包包,往床上一躺,什麼也不做地,只想睡著就好。
下午四點半,外頭天氣很好,也聽得到樓下還傳來人聲,有陽光從窗口照耀進來。我閉著眼睛,但卻完全無法入睡。這是回日本後的第五天。

第五天了,無所是事地逛來逛去,像是想把前五年封閉的自我一次釋放出來似的,每天我都往外跑,有時甚至趕著最後一班地鐵才回來。去了新宿御苑,在沒有櫻花盛開的櫻花樹下發呆大半天;去自由之丘,在充滿歐式風格的建築與巷道間穿梭來去;去了歌舞伎町,在燈紅酒綠的霓虹錦繡中感受自己的茫然,甚至還去了就在我家附近的淺草寺,站在「雷門」大燈籠下,跟一群觀光客混在一起,還被兜攬載客的觀光人力車小販搭訕。

到底我在做什麼呢?每天投零錢進售票機裡,買一張隨便往哪裡的車票,然後像傻瓜一樣到處來去。剛回來的那幾天,我一直都很想逃,逃得遠遠的,逃出那個原本以為會是久逢故人、舊夢重溫般美好,但後來卻風雲四起、豬羊變色的窘境。可是當我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零用錢,當我在地鐵路線圖上,再也找不到什麼沒去過的風景名勝時,這才發現:原來我根本沒有逃出來過,真正的囚籠是無形的,它困住的不是我的人,而是心。
於是我起身,坐回書桌前,當這世界注定了我們誰都無處可逃時,或許硬著頭皮去面對,會是最好的辦法?看著又掛回窗口,那一張紙卡上的四個字,我望得出神。

第一次,我被親人以外的人如此用力擁抱著,也吻著。在那個不過幾坪大的房間裡,劉建一的身體很溫暖,他鼻子裡呼出來的氣息噴到我臉上,讓我連用力喘氣都無法恢復鎮定。
沒開燈,只有窗外透進來的路燈微光中,我們緊緊擁抱。本來有很多話想對他說的,我想跟他說,這些年來我始終都惦記著台灣,惦記著台灣的這些人,更惦記著台灣的這些人當中,我曾偷偷喜歡了好多年的他。在那個人數極少的班級裡,我是保健室那位護士阿姨欽點給他的新娘子、國一上學期那個雨後的午休時間,他翻牆前的匆匆一瞥、三元宮二樓欄杆邊他對我比過一次中指,而後楊博翰拉著他來壯膽,而後我們一起去逛水里,而後我們在車埕車站旁閒聊,而後是我離開前寫下了一句話要留給他……我想說的東西太多了,但最後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所有的秘密都已經在一張保存多年的「晴耕雨讀」裡昭然若揭。於是我放棄了,任由他抱著我,躺在床上,我們什麼也沒做,只是安靜躺著,抱在一起。

「我幾乎已經等不下去了,妳知道嗎?我以為,妳就這樣永遠都不回來了。」很輕地,我聽見他說話的聲音。「那天只有我沒見到妳,楊博翰一直跟我炫耀,說他跟妳去喝茶,陪妳散步回家,一直說妳變了,變得很漂亮,變得很大方,很不像以前的樣子……」
「我回來了,我沒變,好嗎?」輕輕地說話,我拍著他的背。
「我不知道現在怎麼辦,該為了別人,或者為了自己?」思緒轉得很快,話題也轉得很快。像在自言自語似的,或許就只有在這漆黑而安靜的夜裡,在已經喝了夠多酒的時候,他才能好好地把心裡的話說出口:「可是妳讓我覺得好遠,這些年來,我一點長進都沒有……我一直在想,這些年來我到底做了些什麼?我以為我做得很多了,可是當我再見到妳,我才知道,其實我什麼都沒做好過……」
「你正在做你想做的,不是嗎?」我試圖安慰他。
但劉建一搖頭了,他的聲音含糊不清,甚至讓我懷疑是否是在對我說話:「我連我自己能做什麼都不知道,就算知道,知道又怎麼樣?只怕什麼都太晚了。」
安靜地,不再接話,我忽然明白,他跟我是一樣的人。我們都有太多心裡想說,但卻說不出口,或者沒有對象可以表述出來的話。而我也明白,這或許是我唯一一次機會,可以這麼近地貼近他,這樣聽他說他自己,讓我認識真正的劉建一。
「慢慢來,還不急的。」我安慰他。
「我做過很多事,有些連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講。可是到頭來,我真的覺得自己做錯了,選了一些沒有盡頭,也看不到明天的路。有老師找我去教課,去教那些小孩子跳官將,可是我自己很清楚,再過十年二十年,不管跳得再好,也沒有多大前途。我終究去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甚至,愛不了自己想愛的人。」
停了停,他嘆口氣:「本來我以為學著當設計師也不錯,可是妳問了我那個問題,讓我又懷疑了。」
「那不是不好,只是要你考慮更長遠一點。」
「以前我還會想,想想自己應該怎麼做,才能讓身邊的每個人都過得更開心一點,但現在我不敢想了,在經過這麼長的時間,而我只會原地踏步,甚至愈活愈回去之後。我不敢再亂想太多,現在,我只想找一條,讓自己配得上妳的路……」聲音很輕,幾不可聞,我聽見他說:「可是我不知道如果這樣做,那羽華怎麼辦……」
「我沒有你想像中那麼了不起的。」回答不了羽華那部分的問題,我只能避重就輕。
「對我而言,妳像一隻蝴蝶,一隻從蛹裡蛻化出來,正在張開鮮豔翅膀的蝴蝶,飛得很高,還正要往更高的地方去。也像羽華以前說過的,像一朵到了盛開時候的花朵,亮得讓人睜不開眼。」
「開得再漂亮,也不過是芹菜花而已。」微笑一下,我貼著他胸膛說話。
「芹菜花很漂亮,小時候我阿嬤家有種,我看過的……」喃喃著,他說:「好遠好遠哪,我好懷念那個時候,那個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必想的小時候……」


那天晚上到底怎麼睡著的?我一點感覺都沒有。隔天早上醒來時,劉建一還在睡。躺在床邊,端詳他的臉。睡著中的他,臉上表情看起來很甜,再沒了生活中那些繁瑣困頓,也暫時拋脫了這些錯綜難釐的感情糾纏,像個孩子似的。
我無法逼自己移開視線,昨晚說的言猶在耳,我知道他很努力,努力地想要趕上每個人,希望自己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只是他還找不到方向,找不到一條真正適合自己的路。看著他,我在想,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對於未來,懵懵懂懂的不只是他而已,我也還在摸索。

但那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我們沒有誰真的知道未來的方向,其實我從來不曾真正在意劉建一這方面的問題,他有多大成就又如何?一年賺多少錢又如何?那些都比不上他是否是個善良而誠實的人來得重要。我想羽華也是這個意思,所以從來不去勉強他。
一想到羽華,我的心忽然冷了。以後的問題紛至沓來,昨晚稍早時,楊博翰才埋怨過,說我把四個人之間的平衡關係都搞砸,那現在呢?瞧,現在成了什麼樣子?我不但讓劉建一進了我房間,甚至還跟他擁抱、接吻,而且還讓他在我床上睡了一夜,直到現在都還沒醒。

亂了,都亂了。看著劉建一睡夢中的表情,我知道到此為止,一切都已經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原以為故人重逢,大家可以一起敘舊話當年的夢想已經完全破滅。我們都變了,變得再複雜不過,彼此都有了無法告訴任何人的心事,都有自己無法掙脫的枷鎖,都把自己,也把別人推進了一個再也無法逃離的黑洞裡。
「你說,我們怎麼辦才好?」輕輕地,我問問正在酣睡的他,然後,俯身下去,這次換我吻上了他的唇。
-待續-
這輩子我第一次對自己誠實。所以我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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