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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日劇也沒看過,從來沒跟外國人講過話,忽然來到這地方,我覺得什麼都很新鮮,但那種新鮮感的維持時間卻很短。淺草原來不是個長了很多草的地方,這裡大部分都是住宅區。小阿姨的老公不是日本人,卻因為跑單幫的緣故而對日本開始熟悉,後來索性結束台灣的生意,跑到這兒來開店賺錢,他說這樣還實際且簡單點。

中華料理賣的食物一點也不中華,跟我在台灣吃的東西很不一樣,我才知道,原來那是適合日本人口味的中華料理。姨丈承租了整棟四樓高的建築物,一樓做為店面,從中午賣到晚上,二、三樓則是民宿。我跟媽媽搬來後,就和小阿姨一家人住在一起,在這棟樓的四樓。第一天早上我覺得在味噌湯的味道中醒來是很不錯的事,第二天我覺得飯糰真是可口的早餐,但第三天之後,我就覺得日復一日的無糖麥茶真叫人頭痛。到東京的第一天,問過地址後,我立刻打電話回台灣給羽華,跟她說了國際信件的寄件方式。

從台北來的李靖康是我在東京中華學校認識的第一個朋友,他說這裡什麼都好,就是東西太貴,日本人講話太快。
「其實不在這裡浪費時間也可以,但是這樣就去念日本人的國中的話,肯定會累死。」幫我搬了桌椅,也領了課本講義,坐在窗邊。因為不是在正規學期裡來報考,所以我的進度落後不少,幸虧這邊學的東西還算輕鬆。李靖康是我們的班長,雖然他自謙說日文不好,但其實已經說得又快又好聽了。

「妳為什麼會來這裡唸書?」放學後,陪我去搭丸之內線的電車,到了新宿,差點沒被洶湧的人潮給嚇傻,他說這裡每天都一樣,抬頭望去,黑壓壓全是人頭。我像個鄉巴佬,讓他帶著一路往南走,沿著無數光鮮亮麗的建築物,他跟我介紹了幾個可以逛的地方,不過那些我都沒在聽,因為一來我不是觀光客,二來我也沒錢,媽媽在中華料理店裡幫忙,每個月賺的錢非常有限。
「因為我媽想換個環境呀。」
「台灣那邊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嗎?」他的心思很敏銳,馬上猜測得到。只是我不願講太多,點個頭也就是了。而李靖康也很識相,不做多餘的過問。
我在想,其實自己並不是那麼沉默的人。在車埕,我可以跟羽華有說有笑,遇到楊博翰,調侃他時也不會辭窮。可是來到日本,或許是因為初來乍到的陌生,也可能打從心底我就不想來,所以在這兒的一切都無法讓我動心,當然也失去了講話的意願。

從新宿走到原宿的距離不算短,傍晚時候,華燈初上,多的是逛街人潮和快步走過的上班族。佳雀姊在這附近唸書,比我晚下課時,我就得想辦法自己回家,或者過來這邊等她。
「放開心點,在這裡妳會需要朋友的。」到了跟姊姊約定的麥當勞,原宿最熱鬧一條街,李靖康叫我最好別一個人亂跑,想逛街的話等姊姊來再一起去。
「我知道,這條路我姊已經帶我走過一次,沒有問題的。」
「還是小心點好。」他笑著說:「如果有事就打電話給我,有個可以說日文的人幫忙,妳會比較輕鬆一點。」說完,他跟我揮手道別。我點頭,看著他離開。

竹下通,來去都是年輕人,有很多賣飾品的店家,飾品哪!我想起采薇,她一定會開心地大聲尖叫,然後一頭就栽進那些東西裡。她現在好嗎?不知道爸爸是否已經找到新工作了,如果他真的再娶,新媽媽會對她好嗎?總覺得她比我還要讓人擔心。我沒有爸爸的聯絡方式,也不知道搬出車埕後,他們要到什麼地方去。

按照媽媽的規劃,我要在中華學校待上一段時間,先把國中的同等學歷拿到,然後才報考日本的高中學校,那再之後呢?喝著很貴,但並不特別好喝的可樂,我連想都不敢想。

佳雀姊已經是大學生,上下課時間不一定。等她來,再走一小段路到涉谷,然後就可以搭乘銀座線電車回淺草。
「這是日本最早開通的地下電車線。」在搖搖晃晃的車上,佳雀姊說:「以後妳會常用到這條線的電車的。」
我點點頭,看著窗外的漆黑,只覺得它很醜,跟水里到車埕那短短的一段風景完全不能相比。眼前全都是陌生的日本人,也不像以前在那段路上,滿車都可能遇到熟人或鄰居。然後我想到他。有多少次我曾在電車上遇到他過?記憶中似乎不多,我沒有太多羽華跟楊博翰在電車上鬥嘴的記憶,而一定有楊博翰,才會也出現劉建一。只有那麼幾次吧?我們四個人分佔兩端的車門邊,這邊始終是羽華在說話,那邊一直都是楊博翰開口。那時的我沒有過去跟他交談的機會,更沒有那個勇氣。而今,當我有滿肚子的感觸時,車上只剩下色彩鮮豔的日文廣告,跟一堆永遠不會懂我在說什麼的日本人。

「來到這裡,就別再想太多以前的事了,對妳沒有太多好處的。」像是察覺到了我的心思,佳雀姊說:「以前我剛來的時候也一樣,整天都在想台灣的事。拿食物來比、拿交通方式來比、拿生活習慣來比,也會拿遇到的人來比。」
「結果呢?」
「結果就是當妳身邊的新朋友想接近妳,想帶妳進入這個新環境時,妳不知不覺地卻把門給關了起來,變成一個自閉的人。」她說:「惡性循環,因為妳沒有朋友,所以只能更想念故鄉,但偏偏就是回不去,於是就更孤僻了。」
我聽得默然,那就是我現在正在做的事。
「所以,妳要試著慢慢融入這裡,把這裡當成妳第二個家。」震動頻率規律得引人入睡的電車上,她說:「真的,妳沒得選擇,非得這樣不可。」

在田原町站下車,附近只剩下居酒屋之類的店家還在營業,整條寬廣的道路都靜悄悄地。我不斷想著佳雀姊的話,想著想著,居然發現掉了一滴眼淚。這是一條沒得選擇的路,我已經在東京。幾個月前,我不可能丟下媽媽,選擇和爸爸一起走;當媽媽決定要來日本時,我沒有發表自己的意見,事到如今,當然無可埋怨。但其實我不想來呀!真的一點都不想。
「今天還好嗎?」回到店裡,還有幾個客人在喝酒,姨丈跟小阿姨都穿著廚師的衣服正忙碌著,而媽媽則在廚房裡,滿頭大汗的她問我。
「都還好。」是遺傳嗎?我們都不喜歡在自己最親近的人面前,表現出軟弱的樣子,所以我微笑。
「慢慢來就會習慣了。」她很忙,沒有時間多聊,又開始舀湯盛料,而我也只好轉過身來,準備從旁邊的小樓梯上樓。
「對了,這是妳的。」忽然,媽媽又叫住我,她在圍裙上揩去滿手油膩,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一張明信片,遞到我手中。

『都好嗎?台灣變得好熱,畫了妝,換了衣服後,更熱。
聽說日本女學生的裙子都很短,妳也是嗎?很難想像妳穿那種裙子的樣子,我可能會認不出來。
大家都很好,不過要告訴妳一聲,現在我沒有再去學校了。家裡需要錢,除了出陣,我老闆還介紹我們做一些其他的工作賺錢。
妳以後會回來嗎?我們都想妳。』
署名有三個人,分別是羽華跟楊博翰,還有寫這張明信片的劉建一。坐在窗邊,對著外面已經黯淡的街景,反覆反覆地讀了又讀,我把明信片牢牢抓在手心裡,對著那張懸吊窗邊的小紙卡,盯著「晴耕雨讀」四個字,直到視線模糊,不知不覺間終於被淚水遮蓋了一切為止。
-待續-
總有那一天的,我保證,我會堅強而勇敢地站在你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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