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那一切的變故都來得好快,從小到大,我不曾有過如此劇烈的生活轉變,彷彿一眨眼,就從一個世界,跳換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裡。

坐在代代木競技館外的小公園裡,有完全不怕人的鴿子輕鬆自在地飛到腳邊,啄食我們丟下的麵包屑。佳雀姊說這裡每年都會舉辦很多大型比賽跟演唱會,像剛剛才落幕的春季高中排球聯賽就是。
「先住一段時間,適應環境,我媽會幫妳安排學校的事,別急。」她說:「因為妳在台灣的國中沒唸完,而且又完全不懂日文,所以會先需要念語文學校當作過度。」

點點頭,我完全在狀況外。看著很藍的艷陽天,吹著很舒服的涼風,我只覺得像在作夢一樣。每天睜開眼睛,聞到的總是味噌湯的香味,沒有彈簧床,只有睡起來很怪的塌塌米;走出門來,要很小心到處亂竄的腳踏車,要很小心這裡跟台灣相反的駕駛方向,我唯一學會的兩句日文,只有「謝謝」跟「對不起」而已。生活很優閒,可是心裡卻很鬱悶,即使每天等佳雀姊下課,讓她帶著我出來走走,但我想的,還是台灣的那些人、那些事。

那天下午,劉建一最後也沒去找他師傅,我們上了火車,一路坐到水里,他居然帶我去國中後面的雜貨店裡,告訴我,翻牆被我跟羽華逮到的那次,他們就是要來這裡打電動。劉建一玩格鬥遊戲的技術非常高明,一關挑戰過了又是一關。

「這是楊博翰的死穴,他每次打到這裡就死了,都要由我接手。」雙手操作得飛快,劉建一說:「妳知不知道他跟徐羽華告白的事?」
點頭,但一點頭我就發現自己錯了,因為他根本沒在看我,所以我回答說知道,順便問他認為的成功機率有多高。
「很高。」他笑了一下:「大概跟一隻烏龜能跳起來的高度一樣高。」
我大笑出來,這是什麼比喻?忽然發現,這時候的劉建一有著很不一樣的神采,在他絕招盡出,打得對方口吐鮮血,倒飛好幾丈遠的時候,連話都多了起來。「我覺得徐羽華根本不喜歡他,他們走在一起的時候,楊博翰連手都牽不到,想買東西給人家,人家也不要。」
「他們還有常出去?」
「一兩次吧,來看我練陣頭,或者出陣的時候,楊博翰會帶她來。」
「我也想看。」我說。
「如果有機會的話囉。」他笑著說:「練陣頭的機會比較多,出陣比較少。不過妳來的話,我不一定有時間陪妳喔,因為通常都很忙。但是沒關係,我可以介紹別人給妳認識,那裡的人都很好,也有一些女生在那邊。」
「怎樣的很好?」
「有事情大家都會互相挺呀,遇到問題的時候,也會互相幫忙。」他說。
「可是你要跳官將首跳一輩子嗎?」
「怎麼可能?」他說這大概只能跳幾年吧,他另外還有打算,想去當修車學徒,不然就是教人家跳官將,或者留在廟裡工作。
「那你會在學跳官將首的地方交女朋友嗎?」我忽然覺得自己很白痴,開始亂問問題。
「不會吧,」他還是很專注在遊戲裡,一點也沒有發現我已經臉紅過耳,還逕自說著:「這要怎麼說呢……在那裡大家比較像一家人啦,又有朋友又可以賺錢,沒有什麼不好的。」

眼看著遊戲裡的對手已經接連被他撂倒,劉建一趁這暇隙點了一根菸,叼在嘴上,雙手很乾脆地拍了一下遊戲機台上的按鈕,接著進入下一關,開始打鬥的同時,他聲音很輕地說了一句話,但卻深深地鑽進了我耳裡:「我很久以前,就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呀。」

那是我最後一次單獨跟他見面、說話,之後就再也沒機會了。當天傍晚回家時,媽媽就坐在客廳裡等我。學校那邊因為我無故缺席,打了電話來,媽媽急了一整天,非常生氣,當然我沒說去了哪裡,只跟她說因為心情很不好,所以翹課躲在車站附近,連村子都沒離開,她氣消了之後,卻忽然緊緊地抱住我,哭了出來。當她溫暖的眼淚滴在我臉上時,我知道她是愛我,而且害怕我離開的,我知道,真的知道。羽華也不知道我跟劉建一去了哪裡,傍晚一放學,立刻殺奔我家來,面對她的生氣與憂急,我只能「對不起」、「對不起」地說個沒完。

然後,就那天的隔天,我按照慣例出門,在學校有很多人問我昨天為什麼沒來,我支吾著說是身體不舒服。下課時楊博翰自己一個人跑來,說劉建一今天又翹課了,時間匆促,我沒機會繼續追問下去,看劉建一喜歡的那個人到底是誰,等當天放學回家,我媽就跟我說了,要我準備跟大家說再見,因為她已經請小阿姨辦了手續,我們要在最短的時間裡離開這村子,離開這個島,到一個很遠的北方去,重新開始。

我還記得羽華的眼淚,她留下了所有可以聯絡到她的方式,寫了滿滿一張紙,連她幾個常跑的親戚家的電話都抄給我,叫我有空要回來,沒事要多寫信,最好趕快學著用電腦,還可以發電子郵件給她。
我想託她替我問問劉建一那個問題,但最後這句話我說不出口,那實在太丟臉也太莫名奇妙了。不到三個禮拜時間,護照之類的東西已經辦好,我不知道家裡剩下的那些東西怎麼處理,房間裡屬於采薇的東西已經都拿走了,我的也不多,把「晴耕雨讀」四個字的小紙卡珍而重之地收好,到了日本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窗邊再掛起來。

我沒有機會跟他說再見,沒有機會把我那時青澀未開的情感對他表白,甚至連跟他說聲謝謝的機會都沒有,是因為他的緣故,讓我在離開台灣前,最倉皇紛亂的短短時間裡,有一個可以偷偷依賴的目標。


「妳在笑什麼?」忽然,佳雀姊把我拉回現實裡,我看見幾隻鴿子就在腳邊踱步,附近開始有帶著倦容的上班族,踩著疲憊的腳步走過去,這裡是日本,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國家,完全陌生的城市。
「沒有。」微笑著,我說。目光看得很遠,我笑,是因為想起那一幕:在媽媽收拾好細軟,站在巷口等大舅舅來幫我們載運行李,準備離開車埕村時,我忽然發了瘋地往山坡上面跑,跑到三元宮外面,還差點踩到廟門邊趴著熟睡的野狗。在那裡,我用從來沒有過的虔誠,向三官大帝祈求,請祂保佑所有每一個在這裡我認識的人,特別是那個弱不禁風,很常生病,還得過繼給神明當孩子的人。然後我又往下跑,跑過我家那條巷子,在我媽一頭霧水的眼光中飛奔過去,一路跑到車站外面,就在那個木椅子邊,我用放在包包裡的極細字水性筆的筆尖,用力地在木牆上刻鑿出十六個字:「要記得我,要等我,我是一年六班的采芹。」
-待續-
你要記得我,要等我。
因為我會記得你,會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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