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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雨很大,灰濛濛地,看不見什麼鮮豔的顏色,獨自坐在車站外面的椅子上看雨。其實我有帶傘,而且回家的路也不算太遠,但就是不想移動身體。這天中午的天氣雖然差,但卻一點噪音也沒有,只有雨聲非常純粹地,就這麼嘩啦嘩啦地下著。

看看掛在車站候車室裡的鐘,十一點半,我一點想法也沒有地就這樣坐著,身上還穿著學校制服。會不會有人找我呢?當早自習時間到,班長點名時,應該就會發現我不見了。然後呢?我猜第一個慌張的一定是羽華。今天我刻意比平常晚了十分鐘出門,還放慢腳步,故意錯過趕得上早自習的最後一班車,那時候,大老遠地,我就看見羽華站在沒有任何柵欄阻隔的月台邊不斷張望。她大概很擔心吧?平常總是打電話叫她起床、陪她一起走下坡去搭車的我,今天卻毫無預警地消失了。

雨下了一早上,我也在這裡看了一早上。肚子不覺得餓,也不口渴,甚至我對走過身邊的人也一點感覺都沒有。他們是不是用好奇的眼光看著我?這些人當中,應該有些人認識我吧?但他們沒有叫我,只有默默地經過而已。我們家在這村子裡可是聲名大噪了,但可惜不是因為什麼好事情。

「我以為我看錯了。」誰知道過了多久,看雨看得累了,當我終於慢慢有了疲倦感,在椅子上開始打瞌睡時,卻有人跟我講話。
「妳生病了嗎?」劉建一沒穿制服,也沒穿著三元宮那件黃色上衣,簡直就是非常休閒的樣子,腳上甚至只有拖鞋,一臉疑惑地站在我面前。「生病了就去看醫生,看完回家休息呀,妳在這裡幹什麼?」
「那你呢?你怎麼在這裡?」
「我要去水里找朋友。」他看看車站裡面。
「所以你跟學校請假了?」
「幹嘛請?就不要去就好了呀。」他聳肩,說得理所當然。

也許是還不到他要上車的時間,劉建一在我旁邊坐下,問我到底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如果是的話,他可以打電話給宮裡的師傅,請他們開車來送我去看醫生。
「我沒事,只是跟你一樣,今天忽然很不想去學校而已。」
「為什麼?」他用三個字,問了一個我得花上好多時間來回答的問題。

兩個禮拜前的那天傍晚,是我這幾年來極少數的一次機會,看見那麼多家族裡的親戚齊聚一堂,不過那也是最後一次。因為他們來我家,討論的是我爸媽的離婚問題。

協議簽字的速度很快,快得讓我難以想像,更難以接受。忽然那麼一天,我爸把自己的東西整理好,然後跟朋友借了一輛車,將行李裝上,我只記得他在離開前,跟我說了這麼一句話:「爸爸先帶妹妹走,妳不要擔心,等日子安定好,我就再回來接妳。」
怎樣算是日子安定好?是搬到一個漂亮的大房子去住?還是家裡多了兩個僕人?或者每天穿新衣服,再也不用撿親戚的小孩們穿過的舊制服?這就算是日子好嗎?或者還得像羽華家一樣,有花不完的零用錢?我不明白,為什麼住在車埕村裡這個破舊的二樓矮房子就不能算是安定的日子?我們小時候經常在傍晚時搬張凳子到門口乘涼,甚至跟鄰居一起在門口併桌吃飯,吃飽後,家裡的男人們在一旁高談闊論、玩玩撲克牌;幾個媽媽們則討論起教養小孩的問題,我們沒事可幹,就聚在一起玩扮家家酒,或者跳跳繩,難道那樣的日子不好?

「我一點都不覺得那種生活不好,反倒是現在,我們家可出名了,全世界都知道我爸媽離婚,都知道我爸在外面養女人,都知道他把我跟我媽扔在這裡。」不知不覺中,我說得很快,甚至感覺到自己有點激動。
「老實說……」結果劉建一沒有隨著我的情緒起伏,他反而一臉平靜,甚至有點癡憨地抓抓頭,很不好意思地跟我說:「妳說大家都知道妳爸媽離婚,但其實並沒有,因為我就是現在聽妳講了才曉得。」
「怎麼可能?楊博翰沒跟你說?」我很訝異,羽華難道沒說?
「他大概也不知道吧。」劉建一說。

我點點頭,班上同學當中,也只有羽華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雖然總有一天大家都會知道,但至少沒必要急著去告訴每個人。我想羽華也是這樣想,所以體貼地閉口不宣。
「可是妳爸既然帶了妳妹離開,為什麼不順便連妳接走?」
「說是因為我妹國小快畢業了,正好讓她換環境唸書。而我才國一,畢業後又要面對大考,最好不要轉學。」我嘆口氣:「但誰知道以後會怎樣呢?我媽也不想留在這裡承受大家異樣的目光,搞不好會帶我搬家。」
「搬去哪裡?」
「不知道。」我搖頭。這幾天我媽經常在家裡講電話,一講就是好半天。她是個很堅強的女人,儘管還在失婚的創傷期間,但大多數的時候,總是強忍著眼淚,努力地掩飾住。我曾經好幾次,聽到她在講電話時哽咽,但每次想過去安慰她,或者遞張面紙時,她卻又故意強顏地笑幾聲。我知道她不好受,但這樣卻讓我也很難過。
「總不可能這學期沒唸完就馬上走吧?」劉建一的問題沒有把我離散的思緒拉回來,卻反而讓我更認真回想媽媽最近的幾通電話。她是外婆最小的女兒,上面還有三個姊姊,其中小阿姨住得最遠,她在日本東京,跟小姨丈在淺草經營一家中華料理,也經營台灣人的民宿。近來最常跟媽通電話的就是她,隱約中,我聽到媽媽曾跟她討論過這件事,還說了一句「要走,就走得遠遠的。」
「淺草?那是什麼地方?」他問。
「我怎麼知道?大概就是長了很多草的地方吧。」隨口瞎說,我看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來,居然就在椅子後面的木牆上開始亂刻字,寫了「劉建一天下無敵」七個奇蠢無比的小字,而我再仔細一看,其實旁邊他已經刻過不少類似的字樣,有什麼「劉建一到此一遊」、「四年一班劉建一」、「五年一班劉建一」、「六年一班劉建一」、「一年五班劉建一」的字樣,簡直是從小四之後每年都來刻一次,一直刻到現在。這張木椅我也算是很常坐了,但卻從沒發現後面的牆上有他的刻字。

「如果我跟你說,搞不好學期末之前就轉學,而且可能會出國,那你會怎麼樣?會不會哪天哪想到我的時候,在這裡也刻一個我的名字?」心念一動,我忽然問劉建一。
愣了一下,他停下手裡的動作,轉頭問我:「為什麼要離開?」
「因為不想待在這裡了呀。」我說,眼睛看著劉建一。
「為什麼問我?你應該去問徐羽華吧?她好像才是需要回答妳這問題的人。」
「羽華那邊你別管,我現在問的是你。」盯著他的眼睛看。但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他以前對我比出中指的樣子。
「不知道。」但他搖頭,很簡單地只說了三個字,又繼續把字刻完。
我點點頭,沒有繼續再說。或許這樣的回答已經夠了,因為連我自己都還沒弄懂的事,又怎麼能夠去問他的感覺?劉建一望著雨,點了一根菸,這次我沒阻止他,要抽就讓他去抽吧,反正連我都翹課了,還有什麼資格叫他不要抽菸?
於是我們陷入尷尬,過了半晌,劉建一忽然跟我說:「對了,以後我可能也不會去學校了。」
「不去學校?」
「嗯。」點個頭,他說:「之前還會去,是因為楊博翰要去你們班,現在他敢自己去了,那就不需要別人幫他壯膽了。」
「你去學校的目的難道只是為了別人家追女生嗎?」我聽得啼笑皆非。
「我爸死了,我媽跑了,剩下我外婆而已,她又不會管我這個。」劉建一說:「我想工作,多賺點錢也好。」
「然後呢?」
「然後,」他想了想,說:「跟妳一樣,離開這個大家都像看怪物一樣看我的地方,把一切的一切都忘掉。」
-待續-
其實我們都不是怪物,所以其實我們都不需要離開。
只是當時我們不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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