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回家的車上,其實我心情很悶,絲毫沒有說話的興致,但我知道不能這樣,至少有必要把事情弄清楚。但當列車行駛中,看著窗外漸漸陷入暮色裡的風景,我才發現,原來我跟采薇之間有著很深的距離,彼此似乎從來沒有深談過。從前老認為她不過就是個小孩,雖然不過小我一歲,但總在爸媽的疼愛中長大,人如其名,像朵溫室裡盛開的薔薇花。而現在當她眼睛盯著窗外,拒絕跟我溝通時,我才感覺到,其實她也很有自己的想法,而且絕對跟我想的不一樣。

「算了吧,這樣問她也沒用的。」前後排的位置,采薇獨自坐在前面,我跟羽華在後。她小聲地勸我。「與其在這裡問她。不如回去問妳媽,說不定會快一點。」她說。
嘆口氣,我很無奈。采薇的個性比較任性,畢竟是妹妹,大家一向都寵著她,可是這種緊要關頭,她卻還耍起脾氣來不說話,讓我完全束手無策。

家裡難道真的出了什麼我所不知道的事嗎?每天早上出門上學,傍晚下課回去,我一直覺得家裡一如往常,即使爸媽總是有吵不完的架,但大家不也習以為常了嗎?自從辭去建築工地的職務後,我爸就到處打零工,幫幾個做泥水匠的朋友做事,要說收入其實也還是有,只是他喜歡到處跑,又老愛在朋友面前裝闊綽,常常入不敷出,這不是大家早就知道的嗎?而媽媽雖然沒有工作,但她也沒真的把外婆接來住,沒有增加多餘的負擔開銷呀,只是比以前更常回娘家而已,我搞不懂這樣的關係為什麼會很難維持,更不懂為什麼爸爸會跟采薇說到離婚之後的事。

滿腹疑竇地下了電車,天色還沒全黑,也還有滯留在車站附近的遊客。我們三個人都沒出聲,一步步往小坡上走。采薇走得很快,我不知道她現在是因為我兇了她、或因為談到家裡的事而不開心,眼看著她愈走愈快,我們也只好愈跟愈快,一直到了巷口,羽華拍拍我肩膀,要我別太擔心,然後這才分手道別。

很想把話說清楚,但恐怕是沒辦法了,無奈地走到巷尾,我忽然覺得有點異狀。這時間通常媽媽已經在家了,但今天門口的小燈卻沒點亮,裡頭也沒透出日光燈來。采薇腳步比我快,她走到家門口時,既沒有一如往常地用腳踢開紗門進去,也沒有大聲嚷嚷著說她回來了,反而站在門邊,像是看什麼看得錯愕。

有股不詳的預感,我趕緊快步跟上去,走到門邊一看,跟著也傻了眼。裡頭沒有平常的空盪,兩條長藤椅上居然坐滿了人,另外一旁舊桌子邊的椅子上也坐著人,沒開大燈,但我看見大家臉上都有沉重嚴肅的神色。除了幾個陌生人外,這些十之八九都是親戚,而且幾乎都是外婆那邊的家屬,有些住很遠的居然也回來了。

「怎麼了?」那氣氛沉重得讓我透不過氣來,更不敢隨便開口說話,只好快步走到媽媽旁邊,低聲問她。但媽媽沒有回答,我聽見她刻意壓抑時所發出來極低微的哽咽。
「采芹,妳們過來。」廚房邊大舅媽小聲地對我們招手。我抬頭看了媽媽一眼,她沒跟我對上視線,卻輕拍了一下我肩膀,示意要我照做。我想跟采薇招招手,但她卻退了一步,坐到竹藤椅那兒去,我看見爸爸身旁也有他那邊的親戚在。
大舅媽盛了碗飯給我,桌上的飯菜根本沒人動過。連筷子都沒拿,現在我只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客廳裡這些人為什麼都坐在一起。

「到底怎麼回事?」外面人雖然多,但卻靜得連根針掉地上都聽得出聲音,我極力壓低音量地問大舅媽。
「怎麼說呢?」面帶為難,她看了一眼外面,然後對我說:「有些事就算講了,可能現在的妳也很難明白……」
「沒關係,妳說。」猜得到,想必又是我爸在外面闖了什麼禍之類的,這個我已經做了心理準備,只是沒想到大舅媽說出來的內容,比我想像得還要誇張怪誕很多。
「妳爸在外面有女人,妳知道嗎?是他們建築公司認識的,但人家已經有老公了。他還跑去貸款,想買房子跟那個女人一起住,就是因為貸款利息繳不出來,銀行追債,事情才曝了光。」大舅媽皺著眉頭,很小聲地說:「其實事情在他們工地早就曝光了,所以他才會丟了工作,回來還說得很好聽,騙妳媽說是因為工錢太少。也難怪他一直不肯拿錢養家,因為都花在外頭了。」

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才好,只能感覺自己臉部肌肉愈來愈垮,雙肩慢慢垂下,連好好坐在椅子上的力
氣都快沒了。
「外面那邊有幾個,就是那個女人的老公家的人,現在那個女人家裡也鬧離婚,我看妳爸媽大概也差不多了……」

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以前只覺得我爸是個做事沒耐性的人,我該怎麼說服自己,去相信這當下耳裡聽到的?更難想像的是,原來這一切早有跡可循,甚至我爸都已經跟采薇提到離婚這兩個字了。
「所以妳媽才會打電話叫大家都過來,不管要怎麼處理,她都會需要兄弟姐妹的幫忙。」大舅媽嘆了口氣,把筷子遞給我,要我先吃飽再說,還說這是大人們的事,小孩子別管別問,甚至最好連想都別想。

能不去想嗎?連采薇都會去想著以後了,我又怎麼可能置之不理?廚房的日光燈管多久沒換過了?今晚顯得特別黯淡,慘白的牆壁上有污黃的油漬,像在嘲笑這一家人的荒謬與悲哀似的,正隱隱透出難看的光澤,而我不斷聽到客廳裡陸續傳來人們小聲交談的聲音,有人咒罵著,有人嘆息著,也有人哭泣著。
我沒有舉起飯碗的力氣,也沒有拿起筷子的心情,視線定在那一碗八分滿的白米飯上,毫無食慾,倒是看見了自己的眼淚開始往飯米粒上滴。
-待續-
當最不可能失去的也失去了時,我還要信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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