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後來我一直在想劉建一的那些話,忽然發現,他比我想像的要複雜很多。當然不是性格上的複雜,而是他不像我以為的那麼單純,對於很多人生方面的問題,居然都會去想,那跟我班上其他的男生同學有極大差別。

不過雖然如此,我們畢竟只有短短兩個多小時的聚會,大部分時間裡,羽華跟楊博翰鬥嘴的畫面總是佔據了大家的焦點,而我也始終提不起勇氣來問劉建一,究竟他家現在是怎樣的狀況,而到底他為什麼會去當神明的小孩,還有抓鬼的本事,可以治得了楊博翰的鬼壓床?

可惜那天我沒機會問他,而之後我們碰頭的次數雖然不少,但也沒能像那回一樣,再好好地說話。楊博翰來我們教室來得相當頻繁,連瞎子都看得出來意圖,他總是鬼鬼祟祟地出現,在後門探頭探腦,或乾脆叫劉建一出馬叫人、傳信,劉建一大概是因為事不關己,所以顯得很大方,但也可以說是沒腦袋,他總是隨便抓住我們班上不管哪個人,就叫人去找羽華。羽華當然不肯單獨跟楊博翰站在一起,於是我得跟著去,出去時,就只好對著劉建一大眼瞪小眼。我想問他些什麼,但短短的下課時間是不夠的,就算可以講幾句話,打打招呼,然而在那小小的走廊上,身邊來去那麼多人,其實我也覺得不方便。

「所以你們在談戀愛嗎?」回家的電車上,我問羽華。
「妳說的是楊博翰嗎?」她瞪眼,尖聲說:「怎麼可能?」
「可是妳以前說過他很帥。」
「那是在他不動不講話的時候。」羽華哭笑不得地說:「但基本上那是不可能的。」
我有點不太懂,如果她沒有意願,那又何必每次楊博翰來時,她都起身離座?這樣做豈不是非常奇怪?
「這叫做禮貌。」羽華說:「而且妳有沒有想過,要是我不肯出去會怎樣?萬一他在教室外面鬼叫鬼叫的,或者出去亂說話,那我以後還要不要做人?」
「可是我覺得他很喜歡妳。」
「可是我不喜歡他呀!」她都快哭出來了。

那算禮貌嗎?望著車窗外日復一日都一樣的風景,我茫然不解。最近常有這種感覺,這世上怎麼不懂的事這麼多?回到車埕,我跟羽華說等一下再回家,不知怎地,今天並不急著走,也不那麼想回家。
「反正我爸媽應該都不在,急著回去也沒事。」我說我想在車站這邊坐一下。
「那妳妹怎麼辦?而且妳在這裡要幹嘛?蚊子很多耶。」
「我妹餓不死的啦,她知道屋子裡哪兒有東西吃。」我說:「我只是想發發呆。」
用不解的眼神看著我,羽華問我是不是有心事。
「其實沒有。」我微笑:「只是偶而想換個地方發呆呀。」
端詳了我一會兒,從我眼神中確定沒有什麼異狀,羽華點點頭,只叫我早點回去。

看著她離開,我坐在車站外面的木椅上,這兒每遇假日就很多遊客,那種時候我們絕對不會出門,沒有人想成為風景的一部份任人觀賞。那種假日,大概只有楊博翰他媽媽是最開心的,每個走累了的遊客都會需要他家擺滿各種飲料的電冰箱。反之,平常時候,村子就安靜過了頭,像今天,電車到了終點的車埕站,下車的人不到十個,其中還包含我跟羽華。

很多年輕人都離開了,無論求學或就業,沒人想留在這個沒發展性的地方。那我呢?以後我要去哪裡?台中嗎?那個城市我沒去過幾次,聽說台中市的市花是木棉花,這時節應該是盛開的時候,但木棉花長什麼樣?我卻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妳不會是在等我吧?」大老遠就聽見機車聲,楊博翰騎著他家的車,連制服都不換,囂張地飛馳而來,劈頭就是一句不要臉的話。
「作夢。」我啐他:「做人不要這麼囂張,下禮拜換我跟羽華值週,要是再看到你騎車,一定跟主任說。」
「囂張不犯法。」他得意洋洋地說。
「但是無照駕駛就犯法。」
「錯!不是犯法,只是不合法。」他還在狡辯,而且絲毫不給我再說話的機會,居然連催幾下油門,揚長而去。

我差點氣炸,沒想到這個人居然如此無賴,難怪羽華說什麼也不肯跟他交往。我整個思緒都被他給打亂了,只好無聊地東看西看,眼見得天色漸晚,確實我也擔心采薇晚餐沒得吃,最近爸媽吵得兇,為了老爸把工地的工作給辭掉的事,我媽搞不好還得去找兼差才能養家。
「妳在等我呀?」物以類聚是吧?十分鐘前有個白痴騎車過來問我是不是在等他,十分鐘後又出現另外一個。
「看起來像嗎?」我發現我對他的語氣比較好一點。
「其實不像。」
「那就對了。」我指著他身上「三元宮」的黃色上衣,問:「你為什麼常穿那件衣服?」
「為了賺錢呀。」他說著,坐到我旁邊來。「今天去練陣頭啦。」
「練陣頭?」又多了一個我聽不懂的專有名詞。
「因為最近廟裡要到埔里去進香,需要兩個陣頭,人手不太夠,所以我也要參加呀。」他說:「妳不知道我在跳官將首嗎?」
「官將首?」我很懷疑我們是不是住在同一個星球上。
「八家將妳總聽過吧?」見我點頭,他說:「跟那個類似,只是人少一點。」
「為什麼要跳官將首?」
「妳是問為什麼廟會為需要,還是問我為什麼要去跳?」點了根菸,煙味讓我不自覺地往旁邊讓了一讓。「如果是廟會為什麼要跳官將首,那我會跟妳說我不知道,因為這規矩不是我定的,反正人家出錢請我們去跳,那我就去了。」
「我當然不是問這個。」我瞪他一眼。
「我記得我阿嬤帶我去三元宮那天,妳跟妳媽也在那裡拜拜,還記得吧?」見我又點頭,他說起一年多前的那一天:「我從小身體就很差,抵抗力弱,常感冒生病,我阿嬤說這樣的小孩很難養,最好是不要自己養。」
「不然要給誰養?」
「神明呀。」他說著往背後遠處山坡上的三元宮一指:「給三官大帝養的話,這樣比較不會養死。」

我笑了出來,這個積放在我心裡一年多的謎終於解開,原來所謂的「去當神明的小孩」就是這麼一回事。劉建一繼續說:「既然是神明的小孩,理所當然宮裡的事就要幫著做,三官大帝要去埔里找朋友玩,我們就得跟著一起去。」
點點頭,我明白了他的意思。
「而且跳官將首還有錢賺,雖然練習很辛苦,規矩又很多,不過在那裡可以認識不少朋友。」
「你是因為這樣才不寫書法的嗎?」不曉得為什麼,我腦海裡轉的都是書法的問題。
「妳那麼喜歡看我寫的字嗎?」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看習慣了。」我也笑了,手往前面的車埕國小一比:「掛在教務處外面那幅字,我看了六年耶。」
「那好。」說著,他打開書包,把已經皺了的制服上衣拿出來,再從裡面抽出一本筆記本,撕下一張,又拿出筆袋,隨便挑支黑色墨水的筆。「沒有毛筆,這個也可以將就吧?」說著,他在紙上,由上至下,寫了很秀麗但卻滿蘊力道的四個字:「晴耕雨讀」。
「給妳。」寫完,他把那張紙交給我,說:「今天我去練陣頭,我們師傅拿了一瓶日本清酒來請大家喝,上面標籤寫了這四個字,老實說,我覺得就算很久沒寫了,我還是寫得比它好。」
笑著接過,我仔細端詳那四個字。

「妳仔細品味一下,這四個字很有意境,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以後我可以過這樣的日子。」說著,他的聲音低了下去,語氣中透出滿滿的嚮往,但又不小心洩露出一絲極不容易察覺的失望。
-待續-
如果你要去過那樣的日子,跟我說一聲。
我……想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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