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你很無聊嗎?楊博翰呢?」簡直是百無聊賴。這個鎮上像樣的服飾店不會超過三家,大部份賣的都是三十五歲以上的婦人衣飾,難得有很少數會讓羽華想走進去的店。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她很開心地去試衣,而我則不知道幹什麼好。走到外面,只有劉建一站在對面路邊抽菸,那路旁是一條大水溝,他就對著水溝發呆。
「去買冰棒了。」他說。
有點小小的尷尬,坐在他機車後座時,我們半句話也沒講。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我腦海裡的畫面倒是一直停留在那天他比中指的時候。
「妳怎麼沒有買衣服?」換他問我,但問的卻是個讓我難以啟齒的問題。
「我不缺。」所以只好這樣回答。

傍晚下課時,我跟羽華還戴著臂章、拿著記點板,跟老師一起令人望而生畏地站在校門口督導放學情形,那時楊博翰跟劉建一走出去,踏出校門時,還不忘鬼鬼祟祟,充滿深意地朝我們笑了笑,看了就讓人想扁他。
等學生都走得差不多,糾察隊才收工下班,我跟羽華到車站,電車剛剛開走,而那兩個男生已經換了便服,一人一部機車,比較特別的是劉建一,他騎的是一部野狼機車,上面有一張黃色貼紙,寫著「三元宮」,顯然是公器私用。
「我可以問一下嗎?」很努力地,我想找個話題開口,過了良久,這才勉強問了個很無聊的問題:「你為什麼不寫書法了?」他像是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似的,轉過頭來看看我,然後開始認真想答案。
「如果你不方便講的話也沒關係。」我連忙補一句。
「沒有不方便,只是很難說得清楚為什麼,理由太多了。」
「有很多理由嗎?」
「跟青蛙下一次的蛋一樣多喔。」看我皺眉,他很詭異的笑。這是什麼怪回答?
「也不是完全不寫了,過年時我還幫鄰居寫過春聯的。」他說:「問題是,寫那麼多好像沒用,妳不覺得嗎?」
「覺得什麼?」我不知道我要覺得什麼。
「就是說……」有點比手畫腳,他說:「我從小開始寫,一直寫到國小畢業,可是那又怎麼樣?我又不會變成王羲之,也不會變成褚遂良,所有的好字都被他們寫完了,我只是一直在模仿別人而已。」
「可是以前你得過很多獎。」
「那表示我以前真的模仿得很像。」他搖頭:「但是再像也沒用,實際上一點意義也沒有。」
「真的沒有嗎?」我很想跟他說,怎麼會一點意義都沒有?就因為他以前寫書法時得過很多獎,才讓大家都認識他,也肯定他。這總好過現在每個人都因為他經常被罰站而知道他是誰來得好。
「反正我感覺不到。」他說。

過了好一會兒,羽華還沒換好衣服,楊博翰也還沒回來,安靜了一下子,我又開口:「可是至少你其實是會寫的,總好過我什麼都不會,只能當羽華的跟屁蟲。」
「沒關係,因為有時候我也是楊博翰的跟屁蟲。」他忽然笑出來:「我爸如果還活著,一定會很想打死我,他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希望我什麼都成為第一名,結果我是人家的頭號跟屁蟲。」
愣了一下,我從來都不知道劉建一的父親已經過世,那天在訓導處,葉老師說劉建一的父母都不在了,我還一頭霧水,現在才曉得原來他已經父親不在了,那媽媽呢?不知道他媽媽在哪裡。我想這個最好別亂問,於是只好跟著陪笑:「所以我比你幸運一點點,因為我的名字叫做采芹,像雜草一樣,注定了不能成為主菜,只能當羽華的配角。而好處是因為沒有背負誰的期待,就沒有失望的可能。」
「妳們有在分誰是主角的嗎?」
「嗯,」點頭,我說:「羽華的家境好,所以在物質上她照顧我很多,而且她真的是個很有大姐風範的女生,會保護身邊的人。」
「那妳什麼時候才要自己當主角?」
一愣,我從沒想過這問題,什麼時候我才要當主角?
「如果妳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當人家配角的話,那就也應該順便想想看呀,看自己什麼時候要當主角嘛,難道妳要一輩子活在別人的保護傘下?」他又說。
「難道你很知道自己在當跟屁蟲嗎?」不甘示弱,我帶點反唇相稽的意味。
「某些時候啦,我們其實是互助合作的。」他攀在水溝邊的欄杆上,很噁心地擠出了一口口水,那坨口水隨著重力加速度滴進河裡。劉建一似乎很滿意自己這個愚蠢的舉動,看了半天後才說:「當我很想吃巧克力的時候,我就幫他跑跑腿,或者陪他到你們班上去偷看徐羽華。但是當他被鬼壓,嚇得快要尿床的時候,他就會需要我替他料理料理。」

這是那門子的互助合作?我差點沒笑出來。不過也在想,他說的也沒錯,就算非常荒謬怪誕,但確實他跟楊博翰真的有依存關係在,一個是家裡零食吃不完,一個是神明的孩子。那我呢?我好像沒有可以讓羽華依靠的地方,從認識以來,就一直是羽華在照顧跟支持我。
「我記得妳還有個妹妹,對吧?」
「你怎麼知道?」我很訝異。
「從車埕村來的能有多少人?不用探聽也知道。」他笑一下,說:「妳一直在讓別人罩著,那妳妹妹怎麼辦?難道妳不罩她嗎?或者等她再大一點,也把她帶進來,跟妳一起當人家的嘍囉?」
我整個無言以對,不知道該接什麼話,沒想到劉建一對我的認識還不少,更沒想到第一次這樣單獨聊天,他居然就如此直言不諱,讓我完全無法招架。

「別永遠當一顆小芹菜花,想想看,怎麼當自己的主角吧?」他說。
「當一棵芹菜其實也沒什麼不好的啦,妳看過芹菜花嗎?我阿嬤有種芹菜,這種花開起來細細小小,但是很精緻很漂亮,別以為貌不驚人的它就只能當一棵雜草,當它開花時,一叢叢搖曳的樣子也是很好看的。」
我愕然無言,眼裡只看到劉建一的眼神,很清澈透明,很純真誠懇,他原來沒有任何譏諷的意思,有的只是勸我獨立自主的好意而已。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好呆在當下。
「幹嘛離間我們姐妹的感情呀?」冷不防地,羽華已經走了過來,一把擠進了我跟劉建一中間,她不寬厚的後肩對著我,面向劉建一,用很兇的口氣說:「我徐羽華的朋友裡面,沒有半個是沒骨氣的軟腳蝦,你不要把人給瞧扁了。」說著,她側轉過身來,一手搭住我的肩膀,說:「我們的小芹菜只是還沒開花而已,等她盛開那天,搞不好亮得讓你睜不開眼。」
-待續-
會有那一天嗎?我想看見。
一片芹菜花盛開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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