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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很久很久以前,差不多是國小二年級時,曾有過那麼一次,印象雖然有些模糊,但我卻記得概略的印象。那陣子,班上的男生們常在教室外頭的走廊上玩瘋了頭,他們在玩踢罐子的遊戲。當鬼的那一個要像捉迷藏的鬼一樣,遮住眼睛。其他玩家一腳把罐子踢飛,這個當鬼的去把罐子撿回來時,玩家們必須已經躲藏好,然後趁著這隻倒楣鬼離開罐子,到處找人時,趕緊偷溜回來,再把罐子踢飛。如果又要去踢罐子前,不幸被那隻鬼抓到的話,那麼就換這玩家當鬼。

老實說我覺得這遊戲還挺愚蠢的,一個罐子踢來踢去到底哪裡好玩,我一點都看不出來。那天中午,剛吃過飯不久,男生們又玩起這遊戲,趁著倒楣鬼在四處找人時,我看見其他人偷偷摸摸地從角落裡鑽出來,蜂湧而上要去踢罐子,哪知道倒楣鬼剛好回來,大叫一聲,一群人你推我擠,結果通通摔倒在教室的門邊,不曉得誰非常不幸地撞到了門上的玻璃,一大塊碎片掉了下來,非常精準無誤地,就插在其中一個男生的手臂上,那個倒楣到家的倒楣鬼,就是劉建一。

當他血流如注時,座位就在門邊的我,順手拿了手帕給他止血,班長叫我送他去保健室包紮,自己卻跑去報告老師。
保健室的護士阿姨把手帕拿開,非常迅速地完成包紮止血,然後問我是不是班長。
「不是。」我搖頭。
「那是衛生股長嗎?」
「也不是。」我又搖頭,跟護士阿姨說,我只是劉建一班上的同學。
「嗯,那不錯喔。」護士阿姨笑著對劉建一說:「她對你那麼好,妳以後要不要娶她當新娘子?」

我只記得阿姨的那句話讓我面紅過耳,當場害羞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護士阿姨還拿起透氣膠布,撕下一截來,圈圈圈地圈成一個環,叫劉建一送給我當戒指,她說:「以後記得買個真的送給妹妹喔,知道嗎?」。在保健室一群阿姨們的笑聲中,他也是一整個臉紅,而我早就說不出話來了。不過卻是因此之後,我比以前更常注意到劉建一。

而後不知過了多久,忘了是為什麼,有一次我媽帶我到三元宮去拜拜,說要還一個什麼願。天很晴朗,有點炎熱。整個村子地勢最低的是那時我還在念六年級的車珵國小,旁邊是車站,然後才是一片沿著山坡往上建的房舍,而山坡最高處,就是供奉三官大帝的三元宮。
幫忙提著供品,還沒走到廟門口,就聽到一個阿婆的叱喝聲,她正在責罵一個不肯聽話的孫子。沒有理會,母子倆把供品擺好,我點著幾柱香,讓媽媽拿到大香爐邊先拜天公,然後才對三官大帝祝禱。等我媽時,聽著那個阿嬤罵人的內容,似乎她希望這個孫子去做一件什麼事,而那男孩非常不樂意。然後我也看見了身上穿著三元宮寺廟衣服的一個中年男人,幫著阿嬤正在勸說那孩子。其實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劉建一。

對於跟我前後幾屆的人,劉建一這三個字並不陌生,因為學校經常廣播到他的名字,也有過幾次,在升旗典禮上,劉建一被叫上台去領獎,他是我們全校最會寫書法的學生,一幅龍飛鳳舞的蘇東坡「赤壁賦」就表框懸掛在教務處外面的牆壁上,雖然我們全校的學生總數也沒破百人。
「他們在吵什麼?」拜完,收拾好東西,順著階梯慢慢往下走時,我問媽媽。
「他阿嬤要把他送去給神明當小孩,可是那個小孩不肯。」媽媽說。
「送去給神明當小孩?」我一頭霧水。
媽媽微笑一下,沒有繼續解釋,卻對我說:「如果妳不乖乖唸書,我就把妳也送出去,給別人當小孩。」

那時候的我,不太明白為什麼人類可以把自己家的小孩,送去給神明當子女,更不明白這樣的意義在哪裡。那一天,我留下滿肚子的問號,跟著媽媽回家,但腦海裡卻全都是那個畫面:一個大約六十開外的老婦人,滿臉憤怒與不耐,拉著孫子不斷叨念,而旁邊廟方人員壓抑著性子不斷勸說,但臉上也已經煩惡到極點的表情,只有那個倔強的男生,他一直低著頭,我看不清楚他的臉,可是卻不停搖頭,堅持著要回家的態度。那很不像我認識的劉建一。

後來楊博翰跟劉建一在訓導處外面罰站了兩節課,而且楊博翰身上還有刺鼻難聞的水溝臭味,每個人經過時都掩鼻快步,沒有人願意多停留一秒鐘。
這兩個人從我們國小時就很有名氣了,但聞名的方面卻不太相同,劉建一除了書法,國語文的造詣也不差,經常得到學校舉辦的作文比賽獎項;楊博翰之所以會讓大家都認識,是因為他家開的是我們村子裡唯一一家雜貨店,就在車站旁邊,當然誰都知道他,而且這個人非常樂善好施,經常把家裡的糖果或飲料拿到學校來佈施給同學,搏得了「敗家子」的美名,我們以前常聽到楊媽媽追打兒子時的叫罵聲,就是那三個字:敗家子。

「其實我覺得楊博翰也挺帥的,只要他不那麼蠢的話。」在訓導處裡,把今天登記的各班整潔與秩序分數一一填寫到牆邊的大白板上時,羽華小聲對我說。
「可是他的蠢不是一天兩天了,應該好不了了。」我搖頭,然後跟她一起笑了出來。
從窗邊偷看出去,楊博翰的嘴裡似乎一直念念有詞,不知道在嘮叨什麼,而劉建一則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好像被罰站的人根本不是他。
「劉建一變了很多,跟以前很不一樣。」羽華又說。
「妳怎麼知道?」
「妳看他以前的成績,跟現在差多少?」羽華說:「他國小的時候那麼厲害,得過那麼多獎。可是現在呢?已經國一下了,上學期學校辦過好幾次才藝比賽,他什麼獎也沒得過。」
「也許他沒參加?」我試著幫他找理由。
「他怎麼可能沒參加?他自己不參加,導師難道不會叫他去?」羽華搖頭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因為劉建一現在默默無名是事實,經常進出訓導處也是事實,今天是因為爬圍牆被逮,上禮拜我沒執勤,所以不知道,但上上禮拜他也在這裡被主任斥喝一頓,因為跟楊博翰在廁所偷抽菸被抓到。
「葉老師,妳看要不要通知家長?」忽然,背後傳來訓導主任沙啞的聲音:「這兩個小鬼不是第一次出狀況了,這樣下去不行。」我跟羽華同時停下手裡的動作,一起屏氣凝神偷聽他們的對話。
「楊博翰他家長我可以通知一下,但是劉建一呀,這個大概很難了。」葉老師是個大約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說話非常和緩輕細,我很喜歡她教的英文課。她說:「前兩個禮拜我打電話去他家,是他外婆接的。我原本想問一下,看他國小畢業到現在,家裡的環境到底怎麼樣,結果說了半天,他外婆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麼。」
「他父母呢?」主任問。
「都不在了呀。」葉老師嘆口氣:「問半天也問不出個所以然。總之,這小孩很悶,外表看起來稀鬆平常,但骨子裡恐怕很叛逆。」
「真是可惜了……」我聽見訓導主任也嘆了口氣。偷瞄一眼,他用非常惋惜的眼神,正看著窗外還在罰站的劉建一。

走出訓導處,跟羽華一起去福利社。沒有零用錢的我,毫無進去的欲望,倒是她出來時,手上拿著兩瓶黑松沙士,遞了一瓶給我。
「不要請我喝東西,感覺很奇怪。」我皺眉,嘴裡這樣說,但還是接了過來,因為要是不拿的話,羽華會跟我囉唆很久。
「妳不知道一個人喝飲料很無聊嗎?」果然,她說。
我笑著沒再多說,只是心裡一直想著訓導處裡,主任跟葉老師的對話。劉建一他家發生了什麼事嗎?小村子裡沒有所謂的秘密,誰家一點小事都會很快地傳得人盡皆知,怎麼我卻沒聽到半點風聲?甚至連一向消息最多的羽華都不知情?

放學後,在水里車站還看見劉建一跟楊博翰,但上了車就不見人影,不曉得他們在哪節車廂,到達車埕站時也沒看見。我們沿著坡往上走,這幾年來車埕車站靠著觀光業,有些人家的生活品質都有了不錯的改善,就像羽華她家,原本已經富裕的家境,因為經營民宿與餐廳,所以更加賺錢,而我們這種原本就一無所有的,則只覺得遇到禮拜天就一堆陌生觀光客跑來不知道幹嘛而已。

「喂!」還沒走到我們兩家居住的巷口,忽然有好長一聲吆喝,從山坡最上面傳來,抬頭看,赫然是楊博翰。「妳們兩個來一下!」他就攀在山坡頂處,三元宮廟前戲台的欄杆上,對著我們招手。
「幹什麼?」走上去,羽華帶點戒心的口吻。
山坡頂上是個平台,三元宮是蓋在平台上的兩層樓建築,廟在二樓,一樓則是活動中心。我們站在下面往上看,旁邊兩隻剛剛睡醒,非常慵懶的野狗晃了過去。生性怕狗的我讓了讓腳步,再抬頭時,發現劉建一就站在楊博翰身邊。
「大家好歹住在同一個村子裡,不要這樣好不好?」楊博翰嘻皮笑臉地說。
「怎樣?」羽華的聲音聽起來就是只有表面的冷硬,兩個字都說得氣虛。
「我們丟臉,妳們也沒面子呀,對不對?」楊博翰還是一臉地笑:「我們是沒差啦,反正在學校大家都覺得我們很爛了,可是妳們不一樣呀,妳是徐家的千金大小姐耶,要是被人家知道原來妳跟我們兩個就住在同一個村子裡,以前國小還是同班同學,那不是很沒面子?」
「那你就不要犯錯呀!當個壞學生有什麼好?」羽華提高了音量。
「男人不壞的話,女人就不愛了呀。」
「你算什麼男人?」

我只覺得非常荒謬,聽著他們兩個鬥口,走也不是,幫腔也不是,只好傻傻地看著劉建一,就這樣看了半晌。他們已經嚷得面紅耳赤,我猜再不用多久,村子裡就會有大人過來觀看。而就在這時候,一直專注地在欣賞這場鬧劇的劉建一,忽然把目光移到我身上,那瞬間,我感覺自己臉上一熱,正想低頭撇開視線時,卻突然發現,劉建一的身上的顏色不太對,他已經換下了學校制服,改穿著一件上面一樣印著「三元宮」三個字的黃色上衣。

他真的去當了神明的孩子嗎?這是我心裡閃過的第一個問題。當神明的孩子需要做些什麼跟別人不一樣的事嗎?然後我有第二個問題。不過這些疑問都沒有答案,我的思緒瞬間暫停下來,因為我看見劉建一完全不像我以為的溫文儒雅樣子,他居然一臉輕蔑地,對我比出了中指。
-待續-
告訴我,那不是你,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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