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咖啡館

「屋前」
屋前擺了盆栽，用即簡的材料搭建出風格別緻的房舍，在橫與直的線條交會中，忽爾延伸出一個半層樓高的小花台。村子裡毫不起眼的房子，搬到台北可能就成了一家販賣東南亞料理的餐廳，而且餐點價格往往不便宜。
但這只是一幢沒有任何點綴目的的小房子，它不賣餐點，也沒有過度矯情的裝飾，樓板搭高，底下其實中空，留了一個雞犬豢養的空間，本來，它就是為了生活而存在，只是後來出現了一些討人厭的觀光客後才製造了些許麻煩。
比如，觀光客會附庸風雅地跨過盆栽，對著人家屋子的牆角胡亂拍個一通，還在千里之外的其他國家寫下一些不知所云的文字。大概就是這樣子。

「滿足」
沿著小坡走來，這可能是全村唯一一家雜貨店，一只藍色冰桶裡裝著飲料，烤爐上是地瓜與雞蛋之類果腹充飢的食物。當生活變成一種只需維持最低需求的型態時，人會顯得清心而寡欲，因為他們沒有追求得起的物事。但這是一種好現象嗎？我捧著相機時不斷在想，也許從各種科技都發達興盛的世界裡走來，我們會百思不得其解，但人家一輩子、兩輩子，或者好幾輩子都住在這裡，一顆考雞蛋、一條烤地瓜就能淨心富足，誰又希罕起你手上那台相機，或腳下什麼名牌，對吧？




「人生中的幾個短暫瞬間」

「漂流木」
若干年來，我一直有蒐集漂流木的習慣，儘管明知這屬於非法行為，漂流木的所有權依法規於國家，但問題是，只要撿拾的不是什麼珍貴木材或體積龐大到會引人側目的地步，基本上也沒人在乎。我撿回家的那些，大概長短重量都屬於政府連看一眼也沒興趣的等級，而用途則是以後也許拋光了能鎖在門上當把手的那種規格。

向問天老前輩的名言是要幹就要幹得驚天動地，那才叫男子漢大丈夫，他騙人時如此，而信奉這道理的我去刺青時也如此，現在看到岸邊橫躺這根起碼十公尺長，怕不有上噸重的漂流木時，想打電話找吊車的企圖也如此。

「胖姑娘」
坐在船首的是一位胖姑娘，與掌舵的胖大叔相得益彰。胖大叔控制著船的前進速度與主要方向，胖姑娘則撐篙微調，抵岸時還要負責牽引繩纜。她像個佛陀般穩妥地坐在那兒，平常動也不動，而本來只是隨意坐在她後頭的我，因為身型對比之故居然顯得猥瑣，好像根本是個偷偷摸摸躲在佛像背後的小鬼。

要說兩位體重過於一般常人的駕駛與領航員對此番水路行舟有何影響，我猜，大概是船身穩了點吧？

「門票」
這是一種極其矛盾的心理，我一方面按耐著滿心的不以為然，把乖乖掏出錢來買票的這種行為看成自己人格的低下，認為世上不該有哪種「人」應該淪為被消費參觀的「展覽品」，但同時又佩服泰國政府以這種近乎放逐的方式來作為最有效率的保護措施，將那個已經幾乎斷絕傳統的民族孤立於河谷深邃的彼端，並依此做為發展地方觀光的最大吸引力。

不算貴，買張票，搭上船，我要去看一個將近三十年來始終只在書本或國家地理頻道之類的節目中才能看到的民族。自以為是的觀光客們，就儘管去矛盾吧，人家的日子總還是得過，對吧？

「牌樓」
大老遠瞧見那牌樓時，我便想起先前在路上遇到的古怪建築，該不會寺廟其實企業化經營，廣告打到這兒來了？又或者他們有著怎生的公關認養計畫，把這段路當成了公益內容？胡思亂想中，車就過了牌樓，我沒繼續想著這問題，倒是因為又踏進了一座小城鎮而感到興奮不已。山林風景看久了，就渴望回到人間來煙火煙火。

人習慣了庸碌的空氣後，就再也脫不出那股身上的煙塵臊味兒，沒輒，就連遠遠地看見一個加油站的招牌都能開心成那副德性兒。

「線」
那似是永無休止的前進，我不禁懷疑這沖積而成的平原究竟幅員多少，焉有從無盡頭之理？那彼此間隔始終如一的電線桿們支撐著綿延不絕的電線網路，又從多遠的距離前傳輸著多少人的思念與情感？路沒終止的一天，情感也就始終維繫著。

但我忍不住還是厭倦了起來，承認自己是來自叢爾小島的堪憐蜀犬，好吧，我就是不耐煩這麼沒完沒了的山呀、樹呀，甚至還埋怨起天空老是藍得太透徹。

「滷肉」
村野店裡不是享受美食的地方，但怎麼也難否認那油醬燉滷過後撲鼻而來的香氣之誘人。我相信這應未必是旅途中習慣將就之所致，只是嚐著嚐著，在那略帶一點家鄉味的口感中，卻想起了很多關於一鍋滷肉的童年。

話說得遠了，青蔥口感奇佳，但是兩碟辣椒可就免了。

有一種事情變得很大條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是寫作生涯中最糟糕的，那就是你明知道自己可以寫也應該寫，但寫來寫去就總覺得還差了一點、還不夠好，距離出版也還有一段距離；為了達到那個程度，你得繼續加把勁，還得花費更多心思與氣力去努力，然而現實生活的壓力擺在眼前，你沒有太多機會與時間可以磨練，要嘛就郭先生把那枝夢中五色筆今晚送來給我，再不就是走在大馬路上忽然被雷打到而開竅。不過我很久沒做過什麼像樣的夢了，而且現在是冬天，打雷機率太低，被雷打到還能倖存的可能性也不大。
然後呢，自己比較擅長的寫作內容出現了我猜大概可以稱之為「瓶頸」的東西，但說是瓶頸又有一點不太對，畢竟每個人再自己專長的那一塊裡都有自己擅長的風格或詮釋方式，就像你不能要求一個擅長中式寫意風格畫風的山水畫家改採素描方式創作一樣。當然，如果畫家本身有意嘗試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不在話下。

那麼現在的問題是這樣，我在老東家這邊有三本書約，這是每年固定跑不掉的，而另一邊雖在合作之初，但有經紀約的牽絆，老實講我是不願意在新環境裡還繼續寫舊調性的東西，儘管內容與風格上多少還是有差距，但畢竟與我本願不同，倘若可以，我還是希望能有新方向的規劃，起碼別再以愛情故事做主軸。
而問題就在這兒了，一年要出版幾本愛情故事才好？讀者會不會吃不消？會不會產生疲乏？會不會分散每一本應有的銷售量？通路商那邊應該以哪一本書做為重點？甚至不同的出版體系間應該怎麼權衡協商？忽然間三方面各有考量，一時間竟出現難以協調的狀況，而糗大的是其實我們本來都應該是一家人。我說，這件事可不可以丟給經紀去搞定就好？其實小作者的初衷心願很簡單，就是吃得飽而已，而如果問我的夢想，我就說希望我的寫作世界裡沒有框架，能有全方位的寫作專長。
前者端賴出版社的編輯大人賞飯吃，後者我猜大概還需要二十年時間才能實現。
寫作本來應該要是一件快樂的事、出版本來應該要是一件喜悅的事，能多方嘗試的寫作是一件既快樂而又幸福的事，能多元出版應該是一件既喜悅而又偉大的事，但可惜的是這些現在全都攪和成一團，弄得每個人都不上不下，大問題在大年初五冒出頭來，而我大年初一的凌晨才剛完成一篇稿子後記的記憶還猶新，現在搞不好又得放下論文，繼續想下一個小說點子。不過我很懷疑一時三刻裡能不能想得出來，而即便可以，也未必靜得下心來寫，畢竟這問題還沒搞定，石頭懸在心上。
我現在很想打通電話給簽了經紀約的公司，把這塊燙手山芋丟給他們，作者負責寫作就好了，這樣你們說好不好？你們來決定哪些稿子給哪些出版單位，或者哪些稿子怎樣安排到適當位置上，我負責寫，負責乖乖地按時交稿，只要能夠讓我有飯吃，而且可以朝著二十年後才能實現的畢生心願去前進就好，別每個人都要我說出自己心裡怎麼想的，因為其實我的腦袋真的沒有想太多，而且腦容量也沒有大到可以想很多，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因為實在說不出個所以然，所以只好由各位老闆們決定，大家以為如何？

那天陰雲老散不去，但卻不怎麼冷。過了羅東運動公園後，一路往西不遠，還在萬長春橋上，朝右手邊看去，這幢淺黃褐色建築寫著「那些年民宿」就在不遠。下橋，從安農二路再繞回安農一路，田野間，民宿在那裡。
帶點歐式風格的建築，前庭有偌大空間可以停車，興之所致時，或許籃球架是來場鬥牛的好設施，不過要拿粉筆在地上畫畫格子，咱們重溫點童年印象亦無不可。這兒給人一種放假時回到外婆家去休閒放鬆的感覺，所謂的「鄉下的家」，就該是那種樣貌。

「Ｃ」
餓火中燒之際，哪裡管得吞下肚的是些什麼，這路邊小攤，沒人注意過，當然也沒人光顧過，但此時此刻，誰都不想俄延須臾，反正它看來是賣吃的，那就進去瞧瞧了。

我拍下的這畫面焦點其實不在店面格局，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聊備一格，別讓人看出我也成了餓死鬼。不過那張日光曝曬後終於褪得幾乎只剩一個Ｃ的百事可樂海報卻讓我多看了幾眼。

「拔河」
這河自中國南方崇山峻嶺間而來，匯聚在那平原而成生養萬民的源頭。每滴水都是一個生命的開始。但浪漫的話語說完後，還是得先回頭看看現實那一面，比如：這河在山谷間掏空了泥砂後，整座山快要垮下來的問題就得先擺平才行。於是我在山谷間駐足，拍下怪手一勺勺來回不停的動作。

生命是頑強的，人類如此，山也如此，而河水也如此。在那經年累月不斷的拉扯間，沒有誰願意退讓，也沒有人退出舞台，於是一齣反覆戲碼便在這河川轉彎處永恆上演。至於我，我不過就是個遊手好閒只會看戲拍照的過路人罷了。

「不多」
在這片顯得貧脊的土地上，任何一點水源都是不該輕易浪費的資源，於是即使乾涸的狹隘河谷中也能闢出梯田來種植作物，我倒不認為這算是與天爭利，反而應該說是他們安順本分的態度表現。老天爺只給了你這些，於是你就乖乖地也只用了這些，而在耕耘那微薄生計的同時，還不忘了要滿懷感恩地在道旁繫立著象徵國王與王室的黃色旗幟。

我想起很多年前看到的兩句法鼓山標語，人需要的其實不多，只是想要的太多。這兩句話在這裡不適用，因為他們真的，真的沒想要很多。

「風景」
順著山路逐漸攀高，我在某些峰迴路轉之處總不免想起自己在台灣走踏過的橫貫公路，北橫精緻，中橫險峻，南橫壯闊，相較之下，這一路感覺總少了點什麼味道，我半點不覺危險，反倒有點從埔里要往北港溪梅子林去看老家時的悠哉，就一點山巒，一點彎道，滿滿的綠色不是？只是這天藍得有點令人沉醉就是。

人生很多時候不是你到哪裡去看風景，而是看風景時，你想了些什麼。

每個小說寫作者都會在一個故事的寫作之初就在心中勾勒該故事能呈現的理想氛圍，再試圖運用自身對文字的掌控能力將它鋪排出來，使之成為一篇成功的作品。只是問題也在此，究竟怎樣的故事算是成功的作品？由誰來定義成功的價值？定義是否公平公正，以及評判成功與否的評審具不具有公信力。
早些年剛開始接觸寫作出版的領域時，我跟大多數的年輕作者一樣，希望自己能寫出所謂的「驚世大作」，奢望著用一本寥寥十來萬字的小說就撼動所有讀者的心靈，甚至也期望光憑書名就能讓讀者們驚奇不已，然後立即掏出錢來，把書給捧回家去。這種天真的念頭曾在我心裡持續存在了好長一段時間，直到後來，在歷經了幾次無奈的失敗後，我才終於慢慢看得開與想得通。
昨晚的演講中，有讀者問我對自己寫過的拙作中最有印象的是哪幾本，我說了，但同時也告訴他們，這幾本書對我而言很有印象，並不代表它們就是賣得最好的那些，事實上，大多數時候裡都反而如此：我自己愈是喜歡的，它往往賣得愈糟，甚至有些還糟糕透頂。這道理說來簡單，但卻不容易領悟，一樣米真的養不了百種人。

若以我的作者角度做標準，那些讓我寫來怦然心動的故事自然無疑是成功作品，甚至付梓了還要拿在手上認真翻閱過幾回才算甘願，但這些書為何賣不好？銷售數字不但奇慘無比，連辦了簽書會都乏人問津，讓我火大起來，發誓永遠不再幹這種事？我想這問題若拿來給大家猜，答案應該千奇百怪，但實則理由昭然若揭，因為以我的人生閱歷與思想成熟度作標準，能讓我有所感動的故事，對很多在人生道路上才剛要開始新奇探索的年輕人們未免太過沉重或遙遠，那些讓他們來觸碰實在稍嫌早了點，所以儘管我自己寫來驚心動魄或意興耑飛，但可惜，我的讀者群們大多時候尚且還沒年長到可以澹然看待這故事劇情的地步，書會因此而賣不好，那也就不足為奇了。

因此，這後來的若干年裡，我便再也不貪心地企圖於一本書中含藏能夠打動所有閱讀族群的元素，既然貪多只會嚼不爛，那麼我又何妨在一年三本的出版數量中，慢慢地針對不同族群寫下一點可以讓他們喜歡的故事，以今年而言，前兩本顯然就不是很適合太年輕的讀者，他們有的可能一輩子都還沒談過任何戀愛，也還沒走進職場，要這麼年輕的孩子去領略職場與家庭的衝突所在，或者面臨生死在前而只能束手負負的滋味，那是否太過勉強了點？我認為這種故事的寫作設定本來就只鎖定在至少超過二十歲以上的讀者，這樣才比較適合；相較之下，今年末的最後一本如果也要界定讀者群，那麼大概就適合在廿五歲以下，因為廿五歲是台灣學生即將走出社會之際，會與故事主角一樣遭遇的年齡分際，有過體驗，再看小說，感覺會鮮明一點，或者稍微年輕一點的讀者們在這故事中，可以知道等在他們眼前不遠的，原來還有人生中這樣一種抉擇。